姥爷走出来喝斥,二舅就把碗扔了。
家人都说二舅疯了,姥爷正在凑钱准备带他去医院,他得的是脑瘤,当年切除了脑瘤,结果眼睛失明了。姥爷把钱都凑到一起的时候,二舅已经瘦得不像样子,他的孩子们都躲着他,他有时候一动不动,拉尿在裤裆里,臭味已经熏天,他还是一动不动。刚开始,二舅妈什么也不说,帮他换了衣服,清洗干净,后来就变成了打骂,二舅不说话,看着房梁,好像那里有什么他能看见的东西。
姥姥、姥爷只好让二舅住在他们屋子里,二舅好像回到小时候,姥姥、姥爷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另一个村子的赤脚大夫看过,说是没有去医治的必要,看病也只能是乱花钱,不如把钱留给他的孩子们。
有时候,二舅的身体里会忽然冒出来一个陌生的灵魂,他大哭大叫,甚至把屎尿抹到墙上。二舅妈把自己关在他们的屋里,除了抱柴禾和上厕所她一概不出来。
有时候,二舅安静地要命,他忽然从安静里叫出我的名字,他问我,你在哪儿,我说我在这儿呢,他又问,你在哪儿呢,我把手给他,他拉着我的手,他自己回答,你在这儿呢。
我以为他有什么需求,但是他什么也不说,过一会儿就把我的手放开。
柴禾已经不成垛了,二舅妈没有柴禾烧了。姥姥他们赌气,说二舅妈只要过来看看她男人,就给她弄些柴禾,可是她不,她用斧子把那棵桃树给砍了,我跑出去,我说,这里住着一窝蚂蚁呢,我还担心那只经常出来遛达的蚂蚁就此丧命,可是那棵树早已经干枯,空了心,二舅妈没砍几下,树就倒了。
二舅妈把细小的树枝折了拿出去烧,我在枯树杆上寻找那只蚂蚁。
那棵空心的树,有几好处树洞,是蚂蚁的家门,树的根部,一群蚂蚁惊慌失措,吓得到处跑,跑出一段,又跑回来,它们不确定到底需不需要搬家。
我终于在树的空心里看到那只蚂蚁,它显然迷路了,我这次把它捉起来,放回它的家里,它的家人因为过于慌乱,没人注意它刚才不在,也没注意它现在回来,它呆呆站着不动。
秋天的时候,我就回了家。回家之前,我告诉二舅,我走了。他没看着房梁说了声,哦,但是脸上没有表情。临走前,我去看了蚂蚁窝,冒出了一个小土堆,我确定蚂蚁们没有搬家,枯树早已经变成青烟了,我再也认不出那只总是单独行动的蚂蚁。
下大雪的时候,我们得到信儿说,二舅没了。我们踩着厚雪爬上山,踩着厚雪为二舅送葬,人身上的孝衣跟雪连在一起,只冒出接连不断地哭声来,像是这一座雪山发出的哭声。我怎么也哭不出来。回到姥姥的屋里,我总感觉二舅还躺在炕上,我总听见他一声接一声地问我,你在哪儿呢,你在哪儿呢。我的眼泪是这时候流下来的,我在没有声音的屋子里大喊一声:“二舅,二舅,我在这儿呢!”我的手抚摸着炕上他空出的那个地方。一屋子人开始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