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八月末，王爱云接到调转通知，让她八月二十三日到县第三小学报道。这本来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却让她高兴不起来。要是自己没离婚的话，调到城里，那意味着回家，意味着夫妻团聚。可是现在，回城工作，那意味着一笔不小的开支，吃住都是问题。她忽然不想离开云水小学了，她想陪在父母的身边，伺候他们到老。但是她的想法遭到韩冰的斥责，说她变得胸无大志了，还劝她应该把眼光放的长远些，不应该放弃一个能够充分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她说县城的学校才是更适合王爱云的更大的人生舞台。
　　王爱云的父亲王忠也苦口婆心地给女儿做了不少工作，才让王爱云最终打消了顾虑。王忠知道女儿不愿进城，一是还不想见李爱君和他的家人，二是女儿一向喜欢清静，不想住校。王忠知道李爱君一家眼下根本就没有心思管王爱云的事，所以女儿担心的问题根本不会出现。至于不住校，在他眼里更是小事一桩，只要在学校附近给女儿租一间单身公寓不就结了么。王忠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当然希望李爱君能安然无恙，这样小两口复合就有希望，在他的眼里，夫妻还是原配的好。女儿调回了城里，顺理成章，两个年轻人就再也不用忍受两地分居之苦了。就算李爱君万一不测，女儿在县城工作，将来结交优秀小伙的机会自然也会比在农场多些。因此他绝不会让女儿错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他告诉女儿，公寓租金他付。他还哄女儿说，等他退休了，他和老伴一起进城陪闺女去，要在云水县城安度晚年。
　　王爱云到县第三小学报道后，并没有像预期的一样带班，只是任了一份轻松的闲职，教小学五年级三个班的思品，每个星期六节课。她不知道这是校长的照顾，还是自己的能力得到了质疑，她的心里并不舒服。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她牢记话多必失，沉默是金的良言，跟一个办公室里的几个同事总是彬冰有礼，不参与任何一个话题，也不参加任何聚会和邀请。上班早早来，下班匆匆走。她的这种独来独往的作风，让一个屋里的几个老师很不理解。他们私下里议论说她这么清高，一定是有来头的。他们课下去套校长的话，但是校长说她是因为上学期参加地区公开课获奖，被推荐上来的乡下老师。这倒也不假，王爱云在上学期的确拿回来了一个一等奖的奖状。这些老师鬼得很，不知道谁在外面打听到了她是县长的儿媳，这些还不知道王爱云已经离婚的同事，立刻对她变得敬而远之。这让王爱云反而适应了这种孤独，让她的内心从刚来时的忐忑不安，变得安宁。
　　一晃十月一到了，韩冰和王忠都给王爱云打来了电话，说七天长假不用她回家，他们会到城里来看她，这让王爱云很高兴。来到三小一个月了，王爱云在新学校并没交到一个知心朋友，因此她肚子里有好多话等着跟好友韩冰说呢。
　　王忠是苦恼的，这段时间里，他经常和吕青荷通电话，知道李爱君病情不断恶化，从刚住进医院时一个月做一次的“血透”，逐渐升为半个月一次。王忠一直为应不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女儿而纠结。
　　李爱君自从踏进省肿瘤医院的大门，就已经猜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他在母亲面前没有哭也没有闹，表现的很安静。为了安慰日渐憔悴的母亲，他积极地配合大夫治疗。可是化疗和血透并没有减缓死神的脚步，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越来越轻了，连走路都变得没力气。在夜里，他常想起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在农场大杂院里生活的那些幸福时光。当然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起王爱云，想起她骂自己的那些话：“酒肉朋友，靠不住！等你有难的时候，就知道了！”“别太虚荣，要知道溜须拍马的都是小人！”“你就喝吧，早晚得喝出毛病来。”“趁年轻，多做点有益的事，不要等来不及时才后悔。”……
　　现在李爱君才明白，王爱云说这些话时不是想和自己吵架，她是因为关心自己，为自己好啊！可是那时自己为什么总嫌她管得多呀，觉得她不过是多读了几年书，有什么理由瞧不起自己！他常常想，王爱云如果知道自己生病，她会怎么样？是幸灾乐祸，还是悲伤哭泣？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为什么不来看自己啊？
　　这几天李爱君从窗口望到医院楼下已经变黄的杨树叶，心里有点感伤，天凉了，大雁都要南归了，可他什么时候才能回自己的家？他忽然想爸爸，想舅舅，想爱云。他央求母亲吕青荷带他回云水住几天，他担心以后再也回不去了。
　　当王忠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决定告诉女儿，利用这几天假，好好陪陪李爱君，也不枉夫妻一场。
　　当王爱云在饭桌上知道了这个消息，她没有埋怨父亲，她看上去很平静，“我就知道爱君出事了。我都调回城一个多月了，以他的脾气，他不会不出现的。因为我了解他，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说完，她转向韩冰：“
　　韩冰，我只能晚上陪你说说话了，等明天李爱君回来了，我恐怕白天就没有时间陪你了。你知道的，他的时间也许不多了。”王爱云眼里有了泪。
　　“我懂。”韩冰拍拍王爱云的手，“你也别太难过了。俗话说生死由命，我们只能尽人事，却无法改变天意。”王爱云点头。
　　吃完晚饭，王忠去见李国良了。韩冰留了下来，她和王爱云挤在一张床上，聊到很晚。
　　九
　　第二天九点多，一辆救护车直接开进了雅筑小区，停在了李爱君家的楼下。李爱军有点诧异地问母亲：“你不是说回你和爸爸那么？回这做什么？”
　　吕青荷的眼睛红了，她哽咽道：“因为上面有人在等你。”
　　“你是说……”李爱军迟疑着，眼睛也红了。
　　“是的！”吕青荷点头。
　　李爱君突然激动起来，以至于腿都有些哆哆嗦嗦的。司机老杜想背他上楼，他说什么也不肯，没有办法，吕青荷只好和随行的小护士一左一右搀扶着他，司机老杜跟在后面拿着旅行包。
　　王爱云天一亮就回到了曾经属于她和李爱君的家，她把家一丝不苟地收拾了一遍，然后把所有的房间喷洒了一遍来苏尔，她知道李爱君现在免疫力一定很低，她希望他回来的这几天能安安稳稳的度过。王爱云甚至下楼去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回来，插在李爱君喜欢的那个圆形长颈的青瓷花瓶里，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她想让李爱君一进家门就能有份好心情。她还捎带买了许多李爱君爱吃的蔬菜和水果，并亲自下厨把饭菜备好，只等李爱君进门后，她亲自上灶了。做好了所有准备工作，王爱云看看表，才九点，距离李爱军到家的时间还有半个点，她有点焦躁地在门口走来走去。她不知道李爱君在车上的这一晚，折腾了没有，不知道这一个多月他变得怎样了。她有时悄悄问自己，他会像自己思念他一样的想念自己么？他还在生自己的气么？是的，她冤枉了他，这次她会向他真诚道歉，求得他的原谅。其实她早已经责怪自己了，如果不是自己非得争个高低输赢，死要面子，自己在知道了真相后就应该听韩冰的，放下没有意义的矜持。就算不好意思去主动道歉，也应该给他打个电话，让受冤枉的李爱君心里也好有个安慰啊。也不至于他生病那么长时间，自己都不知道。现在她想明白了，夫妻之间较真，何来输赢呢，最终都是两败俱伤。她常想，如果上天再给她和李爱君一次相爱的机会，她和李爱君一定知道该去如何珍惜了。想必这一个多月来，李爱君一定也和她一样，在不断的反思吧？她和李爱君原本就是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就因为她的猜疑，轻率，任性，才让这段婚姻受了挫。现在，他要回来了，认错还来得及，她要陪着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当门铃响起的一刹那，一直守在门边的王爱云立刻打开了防盗门。她看见了日思夜想的李爱君就站在门口，他的眼睛是红的，她的眼睛也是红的。王爱云什么也没想，此时她的眼里没有吕青荷，没有护士，她张开怀抱，紧紧拥着李爱君泣不成声。王爱云的真情流露，险些让弱不禁风的李爱君站不住，多亏了旁边的两个人及时从后面撑住了他。李爱君抱着王爱云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从脸上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