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着冒着热气的红油馄饨，心不在焉地朝小区走去。卖馄饨的店就在小区斜对面，她很纳闷为什么这家店从不提供筷子，只提供勺子。是为了方便客人喝汤吗，她不知道。
　　走长长一截碎石子小路，再转过一个弯，她所住的单元就到了。这是一个不知道几流的小区。路两旁的花圃没有人修剪，杂草兀自疯长，仅有的几朵花也叫不出个什么体面的名字来。楼间距极其狭窄，楼层又堆叠地高耸耸的，天气不好的时候从中间的路走过总有一种阴森森的诡异之感。电梯非常老旧，地板是一层拼接得并不严丝合缝的木板，在雨天里角落发着霉，有一股晒干的老腌菜的味道。木板非常薄，仿佛在电梯上升的瞬间双脚起跳就会轻易地把电梯砸出个洞来。
　　她就租住在这样一个小区，与她合租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这样的年龄还独居的女人或许是不想结婚的，不过她也早已错过了结婚的年龄。那女人每天早出晚归，天还没亮就起来，在厨房里鼓捣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总是被这毫无规律的噪音吵醒，然后在这毫无规律的噪音中再次睡去。等到闹钟响起的时候，她一起床便可看见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块鸡蛋饼，或一碗早已冷掉的面条。她也不重新加热，在面条里加一勺辣椒酱一勺醋后就吃起来。因为来自西南，她口味有点重。
　　她的男朋友，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也说得过去，比她大9岁的那个男人多次要她搬到他的住处去生活，但是她每次都拒绝了。她觉得现在挺好，每天早上不需要醒来就与人道早安，睡前也不用道晚安，唯一的晚上的休闲时间也不会有人在自己旁边叽叽喳喳地吵嚷，并且每天早上还有免费的早餐吃，那女人手艺还是不错的。
　　“你搬过来吧。”他说。
　　“唔？”她想，她心里怎么没有半丝波澜起伏呢，可是就是没有呀。
　　“这样你又节省了开支，而且我们每天都可以在一起。”他按下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烟雾飘渺，让人看不清晰他脸上的表情。
　　“唔。”她心不在焉。
　　“也可以一起逛超市，一起去公园散步，我晚上加班回来还可以吃到你做的热汤面。”他咬着烟嘴微微笑了一下，但那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唔。”她想起了那个合租女人的汤面，味道真的是不错，甚至有的时候她还会放些炸酱和炒花生米在里面，香香的。
　　他再次变得沉默，好像在努力找着话题，可是当沉默让两人之间的空气变得冰冷时，他不再坚持。
　　他剪着简单的平头，头发短短的摸起来有扎手的感觉，同时后脑勺两侧不可避免地探出几根白发来，虽然很短，但那依旧是显眼的白发。他在一家公司上班，公司的名字以及他担任的职位他之前说过，但她早已记不清楚了，也不想去记。他的皮鞋上时常沾着灰尘，这使他价格不菲的领带减了几分，不过他好像从没发现这一点似的。
　　“你难道跟我真的没一点儿话说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并排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他指间仍然夹着香烟，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
　　“也不是。”她说。
　　又是长久的寂静，也无需期待将会有什么东西来打破它。她看着远处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有个老人在小婴儿对面几步远的地方伸出双手让婴儿走过去，老人脸上是慈爱的笑容，那是这个城市少有的幸福面孔。她又看了一会儿，把目光移向树上的鸟。
　　“真冷啊。”她突然说。
　　“是吗？”他立刻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这样会不会感觉好点？”
　　“嗯。”
　　晚上他们走进一家咖啡馆，里面开着燥热的空调，让她不得不把外套脱下来。这件呢子大衣穿了很久了，袖口地方有很多起球，可是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否则的话，她应该会把它送去干洗店。
　　她除了要了一杯咖啡还要了一块蛋糕，法式焦糖蛋糕，甜得要死。她喜欢吃甜食，甜食貌似是某种安慰，又像是某种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温暖。他把勺子伸过来挖了一口蛋糕送进嘴里，皱了下眉头说：“太甜了。”
　　她说是。
　　“不过你要是喜欢甜食，以后我们家可以顿顿都吃。”
　　“哦。”
　　她心里想，顿顿都吃甜食，那样的生活只怕会让人疯掉。连菜里面都要放糖吗？不，她只喜欢甜点，菜还是辣的好。
　　他又说：“不过估计吃久了我会跑的，哈哈。”他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皱起来，像停滞不流动的水纹，生硬、死板，带着腐朽的气息。
　　她终于得以摆脱他独自回到家，一开门，一股热辣的气味刺激着她的鼻腔。
　　茶几上摆了一个电磁炉正咕嘟咕嘟地煮着火锅。女人转过头来说：“吃点吗？”随即又迅速把头转回去对着电视机。电视上正在上演着一出谋杀，那紧张的背景音乐滔滔不绝地制造着恐怖的气氛。那女人要紧盯着屏幕很久，才埋下头吃一口东西。
　　她独自去厨房拿了一副碗筷走到客厅，从沙发上搬下一个垫子放在地上，盘腿坐起来，开始吃火锅。她对电视里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于是一个劲儿地把火锅里煮的各种东西夹到自己碗中。吃了一口，她起身去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重新坐回茶几旁。易拉罐上的水滴聚成大大的一股往下流，她已经吃过晚饭了，但她依旧没有停下吃火锅这件事情。
　　除了这件事情，她找不到任何一件事情可以做。她想哭，于是眼泪就顺着脸颊流到碗底。女人又埋头吃了一口，又迅速盯紧屏幕。屏幕上满是鲜血，一个路过的女孩正在尖叫，那尖叫声遮盖了锅里辣汤咕嘟咕嘟的沸腾声，甚至穿透了整个寂静的夜晚，在她的心上留下了重重的痕迹。关于这个平凡夜晚的记忆，仅仅是火锅和尖叫声而已。她不再流泪，也不再去听外界的任何声音，只是觉得被辣汤煮熟了的鱼豆腐很美味。
　　不知道她和他的结局会是怎样呢，结婚，或者，分道扬镳？
　　她再次想起他来，心中未有半丝波澜。她想起他洁白的衬衣和光鲜的领带，想起他沾染着灰尘的皮鞋，想起他被烟稍稍熏黄的牙齿，想起他纯正的北方口音，甚至想起他健美流畅的体型，他拥抱她时的温度，却唯独想不起他的脸。他到底长什么样来着？
　　这样一边费劲地想着，一边洗碗，刷牙，上床睡觉。她拥着被子，只感觉到冷，但是她坚持不开空调。楼下有车呼呼驶过，车灯透过厚厚的窗帘投下一片移动的光影在对面的墙上，使她看清了墙上的一幅装裱起来的油画。画的是一片深蓝的海域旁，橙色的沙滩上转动着三架红色的风车。那海水被烈日炙烤得滚烫，泛着粼粼的金光。
　　啊，热带。她多么想到热带去呀，尤其是在这么一个冷冽的天气里。
　　她感到鼻尖冰凉，于是伸出手摸了摸。房门外客厅里依然是电视中恐怖的背景音乐，像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似的，她依然感到毫无兴趣。
　　被窝里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她轻轻翻了个身，把耳朵贴在枕头被睡热了的地方，感到一股热气从耳洞进入身体，像是被热带的风暴席卷了全身。
　　世界安然。她想了一下明天要做的工作，像一个秤砣似的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