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都是讲的京戏的情形,花腔皮黄铿锵热闹,戏园子尚有飞来飞去的手巾把子,都逃不了没落的命运,更何况被尊为“雅部”的昆曲?所以我真正完整接触到昆曲还是得益于白先勇制作的那部青春版《牡丹亭》,光碟封面上秀丽无比的杜丽娘在大片的牡丹花中斜探出身,令人惊艳。我在温婉清丽的唱词中尚未回过气来,突然跳出个道姑装扮的角色,自称马道姑,讲了一大段令人发笑的俚语。大意是她本是一个石女,新婚之夜种种笑谈,语带双关,几可用下流来形容。这道姑扮演者口齿伶俐,一大段道白一泄而下,声情并茂,极富感染力。只是如果不看字幕,我是一个字也听不明白,仔细辩去,发现她原来并不是用了剧中人物常见的接近于普通话的中州韵韵白,而是苏州方言,行话所谓“苏白”便是。
当时我发信息问一个朋友:为什么那个道姑用了苏州话,而别的角色还是韵白?
答案也是茫然,朋友回答说:你尽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关于这种稀奇古怪或许还真的是我的一个毛病,比如我另一个被朋友斥为稀奇古怪的问题是“西窗”,我也曾傻乎乎的问:为什么古人都喜欢以“西窗”入诗?我自认为这个问法并不是无理取闹,因为从我们传统的建筑特点来说,我们的房子大都是坐北朝南或略偏的方向,那么东西两边大多是山墙,这种的建筑格局一般很少在西边开窗的——这里还有个自然环境的限制,西向的窗子正对夕阳,夏天的时候是令人极不舒服的一个朝向,比如我现在的书房就开着西窗,这自然是无法选择的后果,但长日漫漫,我白天必要拉上带遮阳布的窗帘才不致于让自己成为一只烤猪,这样的西窗,何来诗意可言?
朋友可能认为我这纯属无事生非,所以与苏白一起送我个“稀奇古怪”,而我却固执地认为,这稀奇古怪背后,必有根由。昨日翻书,无意看到一节,不由恍然大悟,继而失笑,想我几年疑问,一朝破解,心下甚慰,废话少说,直接抄书:
绍兴戏文中,一向是官员秀才用官话,堂倌狱卒用土话的,也就是生,旦,净(按昆剧中还有副和一部分帖旦)用土话。我想,也并非全为了用这来区别人的上下,雅俗好坏,还有一个大原因,是警句或炼语,讽刺和滑稽,十之九是出于下等人之口的,所以他必用土话,使本地看客们能够彻底地了解。那么,这关系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了。——(鲁迅《且介亭杂文•答周刊编辑信》)
这说的是绍兴的情形,似乎还不足为凭,关于这点,今人陆萼庭也曾论述说:
昆剧形成初期除唱腔以外其他的表演特点并不显著,但在长年的演出中逐渐有所积累,净(白面)丑脚色以吴语演戏,就是其中一点。沈璟对此也很感兴趣,并见诸实践。据《曲品》说,沈氏的《四异记》“净丑用苏人乡语”,不要小觑这个小小的尝试,它在昆剧史上具有特殊的意义。---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
陆是当今戏剧大家,他在这节里提到的沈璟就是与汤显祖齐名的曲家,这位当初为了修改《牡丹亭》而与汤氏冰炭不容的冬烘先生竟如此重视苏白,可从中窺出昆剧由曲到剧的一条线索,用了陆的话来说,一种产生于士大夫阶层的清唱发展为具有广泛群众基础的艺术形式,必然要面临着雅与俗的冲突,怎样在保持了艺术性的前提下又能被广大群众所接受,那么就需要一个互相妥协的表现工具。而苏白,正是这种冲突最直接的结果,也正是这样的妥协,让昆曲在二百年间,雅俗共存,成为百戏之祖,“这关系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吟湄于鄂东沁雪斋西窗下
2014年12月15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