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
吃过晚饭,太阳还没落地,我便跟着栓柱去下泥鳅篓子。
栓柱爹是我外公的堂弟,妻早死了,带一儿一女过日子。他大排行为老五,因此我该叫他五姥爷;又因为别人叫他渔夫,我便叫他渔夫姥爷,他笑着,举起我:姥爷教你捉鱼;你在地上和爷爷杀猪,到河里跟姥爷抓鱼。大家都笑,这任务落到栓柱身上了。
栓柱比我大四岁,那年九岁,在我们一伙孩子中他是头儿;高个子,精瘦,夏天总是光着脊背,晒得黑黑的;有时候还故意在脸上抹一条泥,像是丛林中的民族,在额上刻一刀伤痕,以示勇武。大人都叫他泥鳅——这绰号十分恰当,因为他真能捉泥鳅。
栓柱爱和我玩,尤其是爱骂我笨蛋,看他骂完之后那种得意而亲切的样子,真是开心。按现在的心理学分析,“好为人师”不但是一种美德,而且有益于心理健康。
栓柱在家很勤奋,却经常挨爸爸的斥骂,“笨蛋”成了他的称呼;这一回有一个孜孜以学的人,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对于维护他的尊严,展示他的才能,特别是宣泄他的反抗情绪,是多么需要啊!于是我们成了好朋友。不怪他三姐说:柱一跟宝子玩,就能吃多了!那时候说孩子能吃,可不是表扬,带一点揶揄。
栓柱是个兴趣广泛聪明好学的孩子。他常去我外公(他伯父)的瓜田里和我小舅一起帮着外公干活。学施肥、剪蔓、选籽。他也爱去庙上给做木匠活的和尚舅打下手。
南大洼子在河村的南边,是一片湿地,一眼望不到边;有许多泡子,七八月下大雨,便连成一片。那儿水草丰美,有很多野鸭子。栓柱家有十来亩地在泡子边上。
一连几天我和栓柱就是到他家地边的泡子里去下泥鳅篓子。
泥鳅篓子是捉泥鳅的工具,用秫秸皮编的,有碗口粗细,一个圆柱体,和我当时的身高差不多,上面一个开口用绳系着,可松可紧。编制得最巧妙的是下面那个入口——当然是诱骗泥鳅的入口。它编成了一个倒漏斗的形状,像一个倒写的凹字。秫秸皮的光面与整个篓面一致向外,而且那凹向上端的小口是没有锁边的——渔民的匠心恰在此处——由于秫秸皮是在一个碗口大小的圆周处被弯曲的,而且一端又未被锁定,所以它那要伸展复原的弹力自然便把漏斗的尖口封住了;但是,那尖口未被锁定!泥鳅可自由滑入——在水中,泥鳅的皮肤与秫秸皮光面的摩擦几乎为零。然而,泥鳅要出来可就不容易了——口是封住的,泥鳅没有破坏密集的秫秸皮的力量。
这次栓柱带了三个篓子,一个铁盒子里装了二十来条蚯蚓——家乡人叫它地蚕——那是生财帮他挖的。
我们带大青到了泡子边上,太阳还未没入柳河西岸的树林里。我们开始工作:我撑着篓子,栓柱打开铁盒,抓一把蚯蚓,塞到篓里去。这样接连做了三次,一一把开口勒紧。然后,他用一根绳系在腰上,一端摔给我——这是我们新到的地方,不知泡子边上有多深;水深不要紧,要是淤泥深可麻烦了。这时,大青已急不可耐地跳下水,又寻野鸭子去了。
栓柱脱了裤子,下了水,慢趟着走,一面告诉我要选有泥的地方;我说,我知道,上次你说了。
“笨蛋,泥也不能太深……”
“为啥?”
“人陷进去咋办?篓子淤下去你也没办法,会抠坏的。”
他一面试探着往前走一面自言自语:“最好没到脚腕,旁边再有点草……递一个篓子来!伙计。”
我把一个篓子贴水面推过去,又抓紧了绳子。
“松一点,笨蛋,我弯不下腰了……”
就这样,我们陆续在不太深的淤泥里平放下了三个篓子,栓柱把它们慢慢揉到泥里。每放下一个,栓柱便叫我做一个记号——堆两个石头或者插一段树枝。
栓柱爬上岸,解下绳子;我帮他擦干身体;他蹬上裤子,打一声长长的口哨,大青慢慢游回来,嘴里衔一个鸭蛋。栓柱把它抱过来:
“看来得造一条小船!”
我们捡一块乾地坐下。他从袋里掏出一块饼子,掰一些递给我,又掰一块给大青。我们一面嚼着干粮一面欣赏眼前的风景。
晚霞在林子上燃烧,云像鱼鳞一样铺展在天空,它被染成了桔色,又倒影在湖水里,美极了。湖里大片大片的蒲草显得幽暗而神秘,特别是因为还有那星星点点的白色的荷花……蛙声四起,不知是什么又惊动了野鸭,它们使劲儿的叫着拍打翅膀,几只叼鱼郎子也飞起来了……
湖面上吹来了小凉风,在消散的暑气中有蒲和荷的香味。
“蛇又在吃野鸭蛋了。”栓柱像个老练的渔夫,感叹道:
“有个小船就好了,可以去摸鸭蛋。”
“那天,五姥爷和和尚舅舅说了,要造个船……”我忽然想起来,对栓柱说。
“是啊,泡子里比河里鱼多,爹正备木料,还得请木匠,光和尚不行……”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栓柱拍拍屁股站起来。大青唁唁地叫着,跑在前面。
“明天是茨坨的集,得早点起篓子,不叫你了。”回去的路上栓柱搂着我说。
栓柱给我送到外婆家的时候,妈已经点上油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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