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下得好大，他的心此时就像外面汪洋里漂着的一枚落叶。一夜的折腾，让他变得憔悴。多亏他夜里尿急，才发现身边的老伴，已经气若游丝。老伴是心梗，还好发现的不算晚。他望着对面床上，已上了氧气罩的妻子，心里七上八下，暗暗祷告上苍，保佑她渡过此劫，再陪他走上二十年。
　　他六十六了，和老伴风雨同舟四十载，没拌过嘴没红过脸。结婚那年，因为自己的兄弟姐妹多，家里穷的叮当响，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给老伴买，可她不嫌弃，一卷铺盖，搬到了他的单身宿舍里，就算结婚了。那个十多平的小屋就成了他们简单的家。怀老大那会，为了让老伴补养，他偷偷的去卖过血。老伴知道后，哭肿了眼睛，硬是把他买回来的奶粉鸡蛋，换成了玉米面，调着样做。儿子出生了，没等出了月子，她就下了地，洗洗涮涮不让他插手，让他安心教书。三口人的小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巴的，但乐呵。后来添了女儿，他们条件好点了，从单身宿舍搬了出去，住进了学校给分配的小土房里，好歹有了个自己做主的地了。老伴闲不住，把房前屋后的荒草甸子，开成了两片菜园，还自己动手围了个栅栏，养鸡，养鸭。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愣是把一家人喂得健健康康的。老伴从不让他插手家务，晚上总是喜欢安安静静的坐在他身边，用崇拜的目光看他写教案，背书。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英雄，心里受用极了。
　　握在他手里的老伴的手，动了一下，他忙趴在她的耳边，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玉兰，你醒了么？”她的眼睑微微动了几下，好像听到了，但只一会功夫，老伴又沉沉睡去。他喃喃着：“好好睡吧，玉兰，你也累了。”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往外看了看天，天依然黑着，雨还没有停。他的心思飘忽起来，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的脸，像他凝望着老伴的时候一样，深情地凝望着他。他摇了一下头，幻觉消失了，他没了睡意。他问自己，什么时候认识的小徐老师来着？大概有十多年了吧？那时他还在教书，小徐还是个三十多岁的单身女人。她的男人因为脑出血，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组织上为了照顾她，把她调到了离家近的学校，于是他和她相识了。她是拉丁舞老师，兼职教音乐。那时他是教导主任，兼教书法，因为工作关系，经常接触。后来有次小徐老师出差学习，她的儿子突发阑尾炎，他在医院里照顾了七天，还垫付了手术费。再后来，小徐的婆婆去世，他帮着安排了后事。他们之间已经从普通的同事关系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渐渐地，小徐把他当成了生活中的依赖，有个大事小情都喜欢找他拿主意。连别人给她介绍对象的事也不瞒他，让他当参谋。他当时心里酸酸的，不希望她出嫁，可又找不到什么理由。小徐坏坏地笑，也不说什么，把相亲的事全推了。这么着过了三年吧？有天同事聚会，小徐喝多了酒，他送她回家，那一晚他没能离开。头一次，他跟老伴撒了谎，说学校安排他临时出差了，老伴也没多问。小徐从没央求他离婚，这么着一晃就是六七年。他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对哪一个都心存内疚。
　　他退休那年，办起了少儿艺术学校，小徐支持他，为了节省开支，她和他用板车往返推桌椅，她还自带盒饭，自制教具。为了提升知名度，她牺牲了很多业余时间，陪孩子们苦练舞蹈基本功，每一次舞蹈比赛上都能看到她和孩子们的身影。她带的舞蹈班，六年下来，为学校获得了不少奖项。学校从最初的门可罗雀，到今天的众所周知，都离不开她的呕心沥血。他老伴是个铁路工人，没什么文化，一直为帮不上他而心存内疚，因此在艺校见到了小徐后，亲热的拉着她的手，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并让她没事到家坐坐。就这样，小徐开始经常出入她的家，这让他隐隐地不安。老伴过六十大寿那天，儿女们带着孙子外孙女都回来了，女儿在酒宴上看到小徐后，拿话点过他，这让他痛下决心，要和小徐断了。
　　小徐哭的稀里哗啦，对他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不在乎名分。我知道你老伴是好人，你离不开她，我没别的企图，只想默默的陪你到老。”他哭了：“你傻呀？我比你大16岁呢！得走在你前头，你还年轻，有好人家，你就嫁了吧！”她不肯，他就把学校交给儿子照管，自己带着老伴驾车自费游，用了半年时间，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等他回来后，她终于答应有合适的人选，她会考虑再嫁。他亲自做媒，把她介绍给了自己的一个刚丧偶不久的朋友，那个朋友论素质，论地位没得挑，而且对小徐一见钟情。他暗自伤神了好一阵子，把自己交给了小孙子，整天和小家伙混在一起，渐渐地让他的心安定了下来。有好几个月没见小徐了吧？他叹息。
　　天亮的时候，老伴醒过来了，她看到了趴在自己床沿上，拉着自己的手，坐了一宿的老头子。她的眼湿润了。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朦胧中听到了医生和老头的对话，说她随时可能离开。她试图抽出自己的手，为老头缕缕鬓角的白发。这时他醒了，抱歉地对老伴说：“人老了，就不中用了，坐着也能睡着了。”老伴笑了，“你是太累了，昨晚我吓坏你了吧？”他摇头。他站起身来想去打点水，给老伴擦把脸。老伴却示意他坐下来，有话要说。
　　老伴伸出失了血色的手，摩挲着老头的手背：“老头子，我恐怕不能陪你到老了。”老头忙轻斥着：“瞎说，你会好的。等我们一起过八十大寿的时候，还要和孩子们一起去北京爬长城呢！”她呻吟着说：“我也想呀，可就怕天不遂人愿啊。我想趁我还清醒的时候，嘱咐你两句，否则我走了，也放心不下你。”老头落泪了。
　　“我走后，你就娶了小徐吧！把你交给她，我放心。”床上的老伴眼角落下几滴泪来。
　　老头哽咽着，没有言语。老太太轻轻叹息道：“难为了她，等了你这么多年，是咱对不起人家啊！”
　　老太太是在夜里走的，走的时候很安详。老头拨了一个号码，哽咽道：“她走了……”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有啜泣声传来：“我昨天刚和他领了结婚证。”
　　老头如坐针毡，痛苦吞噬着他的心。窗外的雨还在下着，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