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太阳升到了小楼的楼顶,而那条巷子则像是披上了金色的外衣。小鸟的叽叽喳喳声打破了凌晨的寂静,沉睡的王琦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推了推旁边她的丈夫垃圾王,“醒了,醒了……”。
垃圾王翻了个身,嘴里呢喃着:“干什么呀?”
“什么干什么呀,收垃圾啊,再不赶快点,都给人拣走了。”
“几点呀?”
“你自个儿看,太阳都出来了。”
垃圾王“哎呀”一声,像被针扎了下,从床上蹦起来。
清晨的空气像凉水一样撞在垃圾王的脸上,他的睫毛上早已经结上了晶莹莹的露珠。他的小翻斗车在一条街上嘎吱嘎吱响,他吃力地踩着脚踏板刚翻过一个陡坡,在那个陡坡上,他在遥远的前方又看见一个陡坡,像波浪一样,而他正贴着波浪像被人推着一个劲儿地往前赶。他听着翻斗车那嘎吱响,突然就唱起了一首稍显哀怨的歌曲,那歌声也贴着波浪往前赶,那时阳光像血一样撒在他的身上。
垃圾王收垃圾已经很多年了。早在很多年前,这个社区像一块肥肉,整日都被苍蝇盯着不放。那个时候区里的人都是一支支箭,顶着各种颜色的皮包飞快地穿梭于那些苍蝇当中。垃圾王的出现使他们的皮包贴在自己的腰间,或者是腋下。或许是出于感谢的原因,他们给了他“垃圾王”的称呼。他倒也欣然接受这个称呼,可某天他从苏医生的嘴里听出了这个称呼里所包含的贬义,他便再也不高兴了。这个社区的人都知道的。
那天他骑在翻斗车上面,像蜗牛一样不停地停驻在各个垃圾堆的旁边。那天在街边的诊所边,他突然有点不安,因为他没有看到苏医生,准确地说是没看到苏医生那贬义的叫。这天一定是不同寻常,他心里突然就这么想。他惊讶于自己的想法,在他经过那诊所时,还狐疑地朝里面瞟了一眼。诊所的门紧闭着,像人紧闭着嘴巴,沉默地凝视着它对面那家拉面铺,那两扇窗户是它的眼睛,垃圾王又惊讶于自己的想象力。这天一定是不同寻常,他回过头来,边骑着车边想今天到底会发生什么呢。他脑袋都是各种惊奇的想法,那一刻他首先想了下自己身上所隐藏的危机。
“我脖子上戴着铁制十字架。”他脑子里浮现出他在一次摔倒后,十字架刺穿了他的喉咙的画面。他不禁颤抖了一下,赶忙用一只手撤掉那十字架,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他想这样总刺不到自己的喉咙吧,可接着他又想,万一刺进了自己的肚子里,那也是必死无疑,于是他赶忙从口袋里掏出来,拿在手上掂量了下,并朝四处望,他觉得这十字架是个不祥之物,放在身上哪里都是个隐患,于是在一个井盖旁边他将车子停在一旁,朝那个井盖悄悄地走过去,与此同时,他手放在口袋紧紧攥着那枚十字架。
他将十字架丢到了下水道里,扔掉了那十字架之后,他心里竟轻松了许多,他心想:现在总刺不到我了吧!。
金色的大太阳伏在远处华山的背上,好像是只露出双眼偷偷瞄着垃圾王。垃圾王白色的短袖衫在微风中瑟瑟发抖,但他并不感到冷,相反在那些陡坡中,他感受到了在那天的第一次燥热。在这种燥热中,他怀念起了那枚十字架,他想回去钻到下水道去拿回那枚十字架。可他又转念一想:可能它早被冲到另外一个城市里,并在明天的清晨,会有一个人将它从那堆湿漉漉的垃圾当中挑出来,用水清洗一下,在某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仔细端详着,还有可能阐发一些想象,想象着它的主人,它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他也在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想象着此时拿着它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使劲儿地踩着踏板,太阳已经不愿意趴在华山的背上,早已经悄悄地挂在空中,它的光已经不是单对着垃圾王一个人,而是俯视着整个世界,俯视着垃圾王所在的那条街上。
因为垃圾王的脑子里全是担心,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错了路,已经走上了一条与往常不同的路,这就是垃圾王今天不同寻常的开始,而这条路则是命运安排给他的路。
那个晚上可算是月黑风高了,焦急的苏医生坐在垃圾堆上等了一会儿,便站起来,朝他的前面眺望,什么都没看到,他又朝他的后面撇着头望了一眼,同样,什么也没看到。他感觉到顺着那巷子的风像一把刀插了进来,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夜已然深了。
他再一次坐到垃圾堆上,坐在一只铝制罐子上,下面的腐菜滋丝响,苏医生听到这响声就好像听到了死亡的召唤,他蹭地一下蹦起来,拍了拍屁股。他站在黑暗当中盼着月亮的出现,可月亮迟迟不肯出现。他的思绪飘到昨天他给一位病人看病的情景,那位病人忧伤地对他说:我这病一到下雨天就犯。他心里笑自己真傻,既然要下雨怎么会有月亮呢。于是他准备离开这个充满恶臭的地方。
苏医生那天走向巷子尽头的方向正是垃圾王这天走进巷子里那堆垃圾的方向,那个时候是垃圾王兴奋地第一次看到那堆垃圾,而顺着那条巷子过去,他绝对不会想到苏医生躺在垃圾堆上,双眼睁得眼珠子像要蹦出来一样。所以当垃圾王看到苏医生躺在垃圾堆上惊恐地睁着眼睛,他也同样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想要看清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揉了揉眼睛,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可等他慢慢挪开在他眼睛上的拳头,与此同时慢慢睁开了眼睛,苏医生赫然出现在他的眼睛里。苏医生的脑袋被人用东西砸扁了,脑浆和着血色从他脑袋的各个方向延伸到那堆垃圾上,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儿。垃圾王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在他调头冲到巷子的尽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片白光当中,他抬头朝天空望,他觉得那阳光太刺眼了,而在那片阳光下,他看见的每个人都朝他奸笑着,他猥琐地偷偷朝后面望了下,他看见了那朵绽放的花儿和自己的那辆翻斗车。他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又调头冲回了巷子里。他正要骑上他的翻斗车离开这个充满恶臭的地方,他突然感觉到他背脊上一阵凉,他仰起头来,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张黑色的大棚下。
当他第二次面对苏医生冰冷的尸体时,没有第一次的慌张。他的警惕心空前高涨了起来,他想他不能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走出去,警察一定会第一时间去他家询问的,即使这人不是他杀的,但要解释起来很麻烦,没准这顶帽子就莫名其妙地套在自己头上了,于是他决定毁尸灭迹。
在他挽起苏医生的一只胳膊之前,他就已经隐约感觉到这是个圈套。但这种想法很快被炎热所造成的烦躁不安所代替,他将苏医生丢到翻斗车里,扑通一响,把自己都吓着了。然后他又装了一车的垃圾盖在苏医生的身上。
他踩着翻斗车行驶在街道上,他朝四处不断望着,他的头上不断地流汗,他一只手扶着车,一只手不断扬起又落下地擦汗。有时他还偷偷瞄了眼他背后的苏医生,白色的塑料条在黑色的尼龙袋里跳跃着,像跳跃的音符。尼龙袋扬起了它的一角,像苏医生扬起了他的一只手,在微风中挥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