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大夫说了我这病现在还没有特效药,就是有,怕也是稀罕物,平民百姓哪能弄得到,现在只有靠自己的身体和这病磨了……也就是一年半载的事,妈让我把事办了说‘冲一冲’,那少东家也是急,都是一些蠢话。我死了,他再找人岂不成了二婚?一个瘸子,就更难了;再说,有了孩子咋办?和我一起死在肚子里?都是蠢人,嫌自己的孽造得少吗?”
后来她又语重心长地说:
“哥哥,我们宋家的希望就在喜子身上了,无论如何,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供孩子念书,念大书,走出这宅子,走出这老坟的烟气……”
那一天,回到下屋,已是后半夜,天亮我爬起来的时候,爸爸已讨债去了,听妈妈说他一直没睡。
葬礼之后,爷爷的心绪极度恶劣,爸爸劝他到亲友家去散散心,他依了,次日清晨,他牵一头毛驴,驮上我,出发了。我们到了河村,但他却没进外公家,只在细河和柳河边转了转,之后过了石桥,奔八音台,在小馆里吃了一顿秫米饭,喝过水,便又上路了。这一次往西南,下了国道,走便道,这边的路我没和爷爷走过,不知去向,我怀疑爷爷是漫无目地,但我不愿开口。不久一片树林现在路边,他将我抱下来,拴上驴,从驴背的褡裢里取出两个烧土豆给我,自己坐到树下吸烟……
我们就这样走着,缓缓地,从羿家桥村边走过,他也没去看老朋友——那个大嗓门的渔夫。太阳落山了,高粱地苞米地拖出森森的影子,我有点怕了,小声叫爷爷,爷爷以为我骑驴累了,便来背我,我带着哭声说,“回家吧!”爷爷似乎醒过来,瓮声瓮气地说,“好!”说着,牵了驴掉过头,实际上这儿离家只十来里地。
我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掌灯了,爷一进上屋就躺下了。妈妈说,叔叔(他从新京回来了)、爸爸和小舅都去找我们了。
“怎么惊动了亲家?”爷爷问。
“年余泡人看见你拉个驴驮孩子在河边转,去他姥家报信,一家人都慌了!”奶奶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妈妈忙给我们打洗脸水,端饭;奶奶又走过来悄声说,爷爷头有点热,妈妈说,别急,可能有点伤风了……这时,爸爸回来了。
姑姑死了,她像朝霞中的露珠,倏忽闪现,旋即消逝。这个清纯美丽的少女,不属于这个社会底层的家族。她的死,像是家族命运这篇乐章中尖锐的剌耳的强音。长辈们都默默无言地在各自心里思量它的含义。这使得那本来是为生存而进行的劳动,染上了挑战命运的悲剧色彩……
“无论如何,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供孩子念书,念大书,走出这宅子,走出这老坟的烟气……”
至今我想起姑姑生前的话,不禁热泪盈眶:
我可怜的家族,几乎每位长者都爱呆望着老坟,宿命论的蛛丝缠绕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