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的下午在文殊院流连了许久。因为下雨,琴社的演出无法进行,又想着阵雨随时会停住,大家也不好先自散了。等到16点时,对社长告假:想去寺里走走,雨停了就赶回来,反正也近。
那天的寺院几近于岑寂。应是下雨加之天色向晚,游人或香客都已离去的缘故。雨中的古寺处处是浓墨重彩新绘就的样子,想这世上所有的颜料都必经由过水的调合,为了回报那份知遇的恩情,颜色们遇见了水,自然会焕发出异彩。而中国的寺院建筑又最类绘画。便彷佛是行于画中了。触目所及,满是清新的树叶;绵密的雨线;飘摇的风影。而梵呗、暮鼓,以及敲打木鱼的“笃笃”声,皆不知隐去了哪里?就这样走走停停,心的牵累还不及放下,便已到了掩闭山门之时,只得遗憾地离去。
素常最是怕痛的一个人,从不敢放任自己沉溺于痛苦,每次去寺里,多是为寻求解脱或救赎。但我一直未曾皈依佛门。知道自己实属自私,却深信着佛的慈悲,信佛定会许我以充裕的时间,容待我能够慢慢地觉悟。
10月26日又逢阵雨,便又再去。刚刚踏入寺门,耳中便捕捉到一缕细弱的琴音,迎了风往,见到形似翘角飞檐如鸟翼伸展的“空林书画院”——琴曲便是由这里传出来的。
就伫立在蒲草编织的屏风外静静聆听。
操琴者,是位气定神闲的女子,来来回回,只抚着一曲《欸乃》。恰巧是最上心学过的曲子,因为选了这首来考级。当年至少有三个月吧,每日都将《欸乃》练习十遍以上,谱子没背熟之前,梦里都会飘来某段旋律。那时还把柳宗元的整首《渔翁》逐句地做了解析,更是深味过“欸乃一声山水绿”所含蕴的开阔意象。
11月22日晨梦见他了。之前也是梦见过的:我们乘坐了一列豪华火车,我站在他身后,他一直背对着我,我们看着窗外快速掠过的静立于竹海花丛中的一些小洋房,每一幢小楼都被烟岚笼罩着,又彷佛是炊烟从屋里袅袅升起。多么美的风景,梦里都知道那代表着我们的过往。但他一直不曾回转身来,任由了我的泪水浸透他的后背。但今天,我们平静地和衣躺在一张笼了紫色纱帐的床上,他忽然起身,用手指着天空半弯含着星星的月亮,想要告诉别人什么。而弯月竟然就抱着星星一同掉到了地上,它们闪耀着,像仙子摇动法杵,抖落得金花四溅,然后它们燃烬,圣洁的辉芒随之消失。虽是在梦里,也清晰地忆起来他曾说过的话:“当爱烧成灰烬,就剩下了无挂碍而光彩万端的舍利子。”
与此同时,我那往生的母亲,她坐在邻室的床沿,手拨念珠,喃喃地做着祷告。母亲比在世时看起来壮实很多,只是她天生柔软蜷曲的头发变得枯涩僵直了。
知道母亲还放不下我,我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三个孩子里的老大。便又再去了文殊院,又一次在准提菩萨跟前三稽首——娘亲,您要信您的女儿一定是个有福气的人。
当天夜里绣罗帕,逢到“剑”字,赫然发现(刂)那一竖钩有很突兀的倒刺。好残忍。已记不起两年前描字的时候是怎样的心境?都说书法是表达情感的,情绪低落或愤慨时写出来的字会带着发泄的痕迹。而情绪的变化往往反映着情感的深度。
“剑”字出自“且挑灯看剑且子集缱绻”句。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带出的是“梦回吹角连营。”而我的“看剑”,不过是回溯了“那一场文字的江湖”。如此,退守“经史子集”,固我文字根基,应是诗的本意。看来,当日当时那把刻毒的剑该是行刺自己的了。难以想象,我曾对自己那么狠过!
写的是“一川忘河”。却不知当时是想印证简媜的“不能不忘”,还是庄子的“不如相忘”了?人在不能够直面自己的时候,总是更愿意借了他人的故事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亦是明白,坚强和脆弱都是相对而言的,有多少坚强就有多少在暗夜里经过努力改变的脆弱。
那笔带出斜刺的(刂)是可以被绣成平顺的一竖,只需把每一针针脚的走向稍稍改变。却不愿调整它了。那一笔里不尽是冷酷与决绝,它还隐着些许柔弱的温情。虽然这样的暖意仅只一丝一缕,也能令我得以回访那些静待“繁英落素秋”的旧日时光,看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之前,我把忧伤视做必然的结局。曾说石径中的足音都是一履怀念,另一履要随暗香飘散。就像被月色忧伤过的窗外花间雪地,痛痕难消……
往事不堪回首么?那些忧伤彷如前世的烙印,早已深镌于心。也无数次地问过自己:要抵达多远的遥远,才是它触不到的云天?
漂泊,遁去,孤傲,沉溺,都只是虚弱,它们不会是真正的出口。一些痛,无从宣泄,只得承受。
“你已到达彼岸……便是落雨,也有一番风细柳斜的心事。我只能做到起身离席,却仍无法与你同步。其实,又何曾与你同步过?”——这就是说出“人世一遭,不是要来学认真地恨,而是要来领受我所应得的一份爱。”的简媜,那个在《美丽的茧》中时时表露出事事认命的女子不得不相忘于江湖的缘由;
到今天,已算懂得了“相濡以沫”只是非常时刻的非常举动,它并不是一种生活的常态,如果生活时时处在需要相濡以沫之下,那该是怎样的了无生趣。
庄子是务实与达观的,他并不虚伪地要追求高尚或标榜高尚。
元曲四大家之一白朴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人生不求生死相许的交情,但得享受互不设防、坦诚相待的友谊,在这样的情谊相伴下,便就势做个不识字的烟波钓叟,真正淡看了尘世恩怨,在水穷处抬头望云——这样的日子,想来也是惬意的。
诗经里在“风雨如晦”中等回了她的君子的女子,一时间,焦躁的心情也平和了;病体也霍然而愈;苦闷也变成了欢喜。那份欢喜会一直延续下去吗?人心总是贪婪的,虽说人在心理最为脆弱的时候接受的那种欢喜,本是喜不自胜的,但它终究已搀杂了太多的眼泪和辛酸。
“述而”有讲:“求仁而得仁,又何怨。”道理摆在那儿,但不该怨并不是不怨本身。
元.吴莱《岁晚恍然有怀》云:“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剑锋利威猛,琴优雅多情。设若有剑无琴,剑便只是一件杀人的武器;倘若琴中无剑,琴便仅只是一声无奈的感叹。霸王别姬的故事之所以动人,皆因英雄美人即是剑与琴的组合。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是剑,当他面对乌江战马而仰天悲歌时,便指代着剑内里的“琴”;而丽质情深的虞姬是琴,在她为英雄毅然赴死时,指代的便是琴中的“剑”。
英雄美人因剑与琴的交融完成了一个悲壮绮丽的故事——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人世间许多事,本不该有太多的期许。原以为经历是实在的,文字是不会褪色的,可是,若待你真正伸出了手要去捡拾些什么时,却又像是被谁偷换了天日,只一瞬,有了也没了。缥缈的东西总是这样,比如爱和希望,都会与奢望还有沮丧相互牵扯,终致不清。
人在困顿中,所有的山之盟海之誓都将消解成某个概念的空壳,而概念是没有温度的,倒是人与人之间纠缠的诸多情节,反而容易产生暖意。就像相爱的人儿吵架,也仿佛是枕着万籁,在风月的背面相对密谈。
谢飞觞君留诗判文——
忘河一水十八弯
几处平川几重山
琴鸣唤醒花映月
剑啸惊觉梦已残
以沫相濡非常事
江湖畅游海天宽
相思泪尽始回望
风月背后笑情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