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蝉鸣】蝉

作者:葛玉民    授权级别:A    编辑推荐    2014-07-24   阅读:

  
  那天我一直经历着很长很长的睡眠,像穿过一道道黑暗的走廊,中途迷路,终于沿自祖坟旁边的蚂蚁路线悄悄地回到家里附近的跨院。看看四周没人,撒了一小泡臊尿。一觉醒来,被窝里还留有热乎乎的,门缝外大概已是侵晨时分——那方黑暗正一片浓一片淡地扩散开去,紧接着一线光亮探头进来。没有鸡叫。隔了一会儿,仿佛听到什么其它动静。“是谁敲门?”我问,并不在意。没人回答。又敲,这回是轻轻的两下叩击声,并不像是摇动门钌铞儿的小风或者窃窃私语的蚕蛹,确实是人。而且我清晰地听到一个男人低哑的声音说“请让我进来”,和他挤在门缝里粗粗的喘气。但我翻了个身很快又一头栽到人生反反复复的梦里,迷迷糊糊直到天光大亮,太阳还没出来(母亲说等到太阳一出来,鬼魂就散了),我蒙着被子仍懒得起来。这时母亲已经大清早起床,打扫庭院,厨房里开始传来有人操作的风箱声,热乎乎的柴草立刻烧热我耳根。又有人敲门,三下,而且故意地咳嗽一声,像是某根宿命的手指恰当地扳动我心弦,万籁俱寂,我无法抗拒这种召唤,想让他进来,但等我醒悟过来光着赤裸裸的孩子身体跑去开门,什么也没发现,一种看不见的悄然脚步声隐匿于半空中。我一脸茫然,注视脚尖,外面飘着有花纹的云彩。我闷闷不乐地从堂屋绕出来,走到小厨房,母亲像往常一样已准备好早饭——小米稀饭黍面馍,每天都用这种粗糙食物补充我日渐长大的灵魂,我再三揣测还是把刚才的心事告诉母亲。那个早晨来访的神秘客人是谁?母亲好像早已明了这一切,平静地说:“一定是你父亲。他忽然想起你呢,兴许一个人在那边太寂寞了过来走走。”然后母亲若无其事地走出去。我懵懂,父亲在我三岁时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呢?我倒真希望这个人经常白天露面或者在小院里开满槐花的春日午后面目熟悉地忽闪于窗前,没有人会撵走他的——虽然我和母亲在一起长期生活惯了。一次母亲指着树枝上的一只褐色鹁鸪,说它是你父亲的化身。记得我从前更早一点问起父亲在哪儿,母亲笑笑说:“他在生长着莪蒿的水边。其次就在你身上。”可我经常感觉不到啊,印象肤浅,根本无法记忆起父亲的面容,他往往比暑热天气高树上一只力有未逮的蝉儿更抽象,至今我仍不明白母亲那句话其中深奥的含义。
  吃过没有意思的早饭,我没事儿干,就坐在门前呆呆地望天,景物没有变化,只是一到上午阳光就透过厚厚云层强烈地宣泄下来,愈来愈炽,正值盛夏,堂屋前挡住日晒而贮藏的一大片树阴可以乘凉,因此我周身感到舒适。不远一个水塘的吸血蚊蚋十分兴奋地叮人,还袭击附近牲畜。院落前一棵最大的槐树上高居着数量众多的古老的蝉类,蝉们目空一切地整日聒噪不已,预言着好像要发生什么重大事情,令人心烦,——然而年年蝉声依旧,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房檐低矮,什么也没发生!而且我还发现,这种小动物目光呆滞,声音嘶哑得可笑,它们对一切人间悲哀充耳不闻只顾自己喧嚣,另方面讲它们好像是老于世故,简直无法与人类沟通!恨不得杀掉所有它们,可我连世界上的一只蝉也逮不住。我堕于凡胎肉体,哪能追及它们小风一样闻讯而跑的蝉翅?甚至找不到它们逃遁于树和草丛中的踪迹。只有一次我偶然碰见一阵子雷雨中掉落的蝉儿,它全身湿透,趴在路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它好像伤势严重无力逃脱了,被我不暇思索地抓在手里后,它仍然保持着镇静,头颅前伸,黑色凝固的背部悄然隆起,一灯如豆,微弱的光亮照过来,两只浮肿眼睛里有一种嘲笑般的目光,未再仔细审视它模样,我一下子心里发怵后背凉飕飕的,赶快把这小怪物扔掉,我又有一种不甘心的好玩习性就用火烧它,立刻一缕青烟徐徐不见了,蝉在空地上留下一小片毛茸茸的痕迹。我正沉浸在童年幻想中,母亲吩咐我去北边地里打猪草儿,我拎起篓子一声不吭地出去了。母亲说:“不要挨到晌午。如果正午遇上野外有人喊你的名字,千万别答应,否则你就永远回不来了。”母亲用一根红线牢牢地拴住我的手腕,怕我被鬼魂牵去。我不太相信母亲的话,果真遇上这类事情我倒要试试看。不到两个时辰,我就用小铲割了满满一篓子的青草,回家尚早,我躺在寂然草地上打盹儿,这条横卧在田野中的孤零零的小路延伸到村口。我嚼着生涩的草根,忽然惊慌地爬起来,感到肚子很饿了,母亲准备好了的午饭等着出门不归的孩子,旷野使心也空落,我有些怕,背着沉甸甸的草篓,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回。烈日烤得我眼前发黑,小路怎么也跑不到尽头,一个跟头栽倒了,我爬起来定定神,发现自己迷了路,莫辨方向。四周很静,庄稼棵子无精打采地站拢着,鸣虫闭声。这时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如果父亲活着也这般大)迎面走来,我注意到他没有影子,他经过的地方阳光黯然,一片生机勃勃的葱郁的草地瞬间枯萎,他亲切地和我打招呼,竟然能喊出我狗尾草般的乳名,乡音熟稔,此外没有多余的话。我怔怔地说:“我不认识你呀。”他保持着沉默,很仔细地、富有深意地打量我。我却不敢看他,惴惴不安,然后感觉到他用温柔敦厚的熊掌抚摸我孩子的脸庞。好像对我没有恶意。最后他一声声低唤我的名字,说:“你迷了路,跟我走吧。”我心里谨记着母亲的警告,但无法拒绝这男人磁力的声音,勉强答应下来,忽然眼前漆黑不省人事了。我只感觉到被这男人扛起来,其它什么也不知道。待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片乱草丛生的荒冢上,是自家的祖坟!我害怕得不行,跌跌撞撞往家里跑,正午已过,日头偏斜了,我差点踩着黄泥路旁晒尸的一只死蝉,看到破破落落的村庄。一面土坡上有我孤零零的家。我一头扎到那扇半掩的柴门,像落进十分安全的坑里,心才踏实,我以为母亲发疯似的四处乱跑、寻找我了,但母亲站在面前,仍很安详,说:“孩子,有我这根红线拴着,你跑到哪儿也丢不了。”当我把野地里的经历告诉她,母亲急促地问:“他长得什么模样?”我说:“这男人令我生疑。我只记得他倒背着手从容走路的姿势,亲切的笑容,和庄稼一样结实的身板。”母亲大惊失色,张皇地望望门外惨然明亮的宽敞的白昼,然后转身,搂住我说道:“一定是他!幸亏有我这根红线拴着,否则你就永远回不来了,千万别再一个人单独出门。我满以为他只是过来看看你,可是我错了。”我不理解他到底指谁,以及母亲错在什么地方,我饿坏了,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母亲辛苦烙成的面饼。
  日子依然平静。突然有一天,天上掉下许多烤熟的乌鸦。好像要下雨,空气滞重,盛夏暴风雨到来之前的时刻寂静得出奇,万物噤声,只有树上的蝉们惊慌失措,寻找更安全的栖息,我浑身乏力胸口堵。母亲端坐在家门口,自语:“要出事了。”
  我倚在堂屋前的门槛上,抬头可望上方一小片狭窄的阴沉沉的天空。母亲抱着一笸箩针线补缀的旧衣裳,忧心忡忡的样子,不小心针把她的拇指扎出了血。我想起几天前去一个树林中捕蝉玩——每次我都徒劳无获,只拎回来一个空空的网兜,我也不在乎,遇到另一个男孩,男孩得意地向我晃着他手中满满一网兜的活蝉,然后执竿爬上一棵更高的树,不慎跌落,像一个扭断了脖子的鸟儿飘坠下来,我看到阳光中一片炫目的鲜血,而他丢掉的网兜里十几只激动的蝉们乱纷纷撞着,焦躁不安。我吓得躲避起来。我不敢违背母亲的禁令溜出去,就走到家门前的那棵大槐树下转悠,那里土质松软,我看到黄昏一阵急雨过后地面上忽然冒出许多秘密的小洞眼——是幼蝉的穴,用手指或小树枝撬开,就能发现长期习惯于黑暗的孱弱的幼蝉,像害佝偻症的人类般爬行,它们缓慢地蠕动一段艰难的距离,在夜间的小灌木、树枝和墙头荒草上脱去外壳,长出幼嫩的翅膀,第二天便能在阳光下浅唱低吟,走向成熟,羽翼丰满地在树间来回飞动了。我只了解这些蝉的生活,至于它们在地下掩埋的岁月和最终飞往何处,我就一无所知了。无疑夏蝉出没无常地活动在人类居住的周围,给他们单调乏味的生活平添一份空灵。据说幼蝉的肉可以吃,油炸蒸熟后放些卤盐,确是一小碟美味。我也试试这种方法,今天我在槐树下捉了一瓦罐的数清四十四只的幼蝉,傍晚回到家,背着母亲偷嘴,架起木柴,我听到幼蝉在火罐里烧死时咝咝的痛苦声音。我把它们全部吃到肚子里,饱餐一顿,自己还相当满意。可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感到恶心,胃部反复冲撞,我又把未经消化掉的蝉肉全部呕吐出来,赔上苦胆汁。害得我大病一场。我拖着幼蝉般孱弱的身体蜷在草席间,四肢乏力,在这酷暑天气里我却感到冰凉彻骨,我抱着像瑟缩在秋风中的双肩说:“冷。”我低低的声音被母亲听见,母亲在用一床厚厚棉被捂我,口吻幽幽的说:“你一定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蝉肉。”“有多少?”“四十四只幼蝉。”“四十四只,正好是你父亲的年龄。”母亲停顿一会儿,脸色陡变,“你一定是在咱家大槐树底下弄来吃的!儿啊,罪过啊,不可原谅啊!!”母亲这才告诉我一个重大秘密:你父亲死后多年来一直就埋在咱家那棵大槐树下,那土坟上长出来的幼蝉自然是吃不得的!儿啊,你吃了你父亲化成的蝉肉。母亲平息情绪,谛听着堂屋外树上高一声低一声的蝉鸣,神色专注,母亲露出年轻的笑容,说:“唉,你父亲在树上说,魂兮归来。”但母亲似乎又改变主意,把一把生锈的剪刀扔到院当中,没好气地说:“这老家伙,这么快把你带走,我决不答应!”我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了,我绝望地坐在门口,拖着疲惫的小身子像这个世界上一道虚弱的阳光,母亲端来一碗豆汁儿,用母亲的精神感动我,可我已经无力享用、陷入昏迷。最后我爬不动了,母亲眼神呆滞,仿佛一下子苍老许多鬓发斑白,我平躺在地上含含糊糊地说:“蝉,蝉,我会追随你们上升到树上。”这是他很简短的遗言。这个孩子感到自己正痛苦地蜕去身体上的空壳,长出蝉翅,永远地在人类头顶上的高处自由飞翔,他离开人世时一无牵挂,只惦念着泪水涟涟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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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推荐: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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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在作者有些玄乎的叙述中,是一个生病的孩子对父爱的渴望,对父亲形象的期盼。小说采用陌生化叙事,将这一主题隐含其中,看似晦涩,其实很巧妙。最后一句转换人称,总觉得游离与整个文本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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