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孤独的苦行者。
在海口轮渡码头,在这个阴郁闷热的黄昏,这种感觉在我看到那艘由破货轮改装而成的渡轮时愈发浓郁。这让我有些忧郁地想起了那个在墨西哥湾捕鱼的叫圣地亚哥的老头和他的那艘单桅小船。圣地亚哥肩扛钓索和双桨走向大海时,会不会同我现在一样的心境呢?
离启航还有一点时间,我依栏前眺。
海港中,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象一只只蓄势待发的大蛤蟆。前甲板上,站满了游客,他们有的在拍黄昏的海景,更多的是凭栏远眺。海水灰褐,貌似平静的海底,是不是也像渡轮上如此的热闹呢?今天看上去可不是个好天气,阴霾遮蔽了天蓝。不知晚上的航行会不会碰上狂风骇浪。一抹穿透力极强的夕晖,从西天乌云统治力薄弱的地方刺透出来,像一只有劲的手,硬生生地把乌云撕裂开了一个口子。于是,红光如河流决堤,“哗”地从破口子里喷涌出来,为右前方三座高高耸立的塔架构勒出了极美的剪影。
起锚机青蛙一样蹲伏在前甲板上。一条粗黑的铁链蛇一样向前游去,最后一头扎进灰褐色的大海中。
起锚。
一声低沉的吆喝声在我耳边响起,像暴躁不安的闷雷声。
起锚机“嘎嘎”地卷动起来。
引擎轰响。夜航开始了。
我手扶栏杆,身子前倾,海风强劲,欲把我整个人像一面旗帜一样飘扬起来。船头劈开波浪起伏的海面,溅起碎玉似雪白的浪花。正前方,有一只海鸥,扇动着有力的双翅飞翔着,这只孤独的海鸥,可是那只曾给予圣地亚哥片刻慰籍的小鸟吗?
它是不是像抚慰圣地亚哥那样前来抚慰我孤独的心灵呢?
船在大海中航行,一切还是未知数,我无法知道前方到底是什么在等待着我。我想,圣地亚哥孤身一人划着小船滑进大海的时候,他肯定希望自己能捕到一条鱼,这就像我希望此行能顺利到达目的地一样,但他肯定没有想到会在随后的时间里会捕获到一条大马林鱼,更想不到他会因为这条马林鱼单枪匹马和一群鲨鱼展开一场殊死搏斗,而最终带回去的只是一具让人惊叹的鱼骨架子。当然,圣地亚哥想不到的那个叫海明威的老头是知道的,可海明威同样也意想不到他的这次文学航行,会让他收获到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更不知道最终结束自己生命航行的会是那把他极为钟爱的双管猎枪。
世界就是因为有了无数的不可知和不确定因素而充满无穷的魅力。
那么,这艘破渡轮会给我带来一场什么样的航行呢?
夜完全来临。城市里灯火次第亮了,远远看去,像一条眩目耀亮的光带。夜是个大海怪,它张开大口一口就把城市吞掉了,那条光带就像是吐出来的骨头,被它随意扔在大海中。
离我不远的甲板上,有十来个年轻人在甲板上席地而坐,他们喝酒,唱歌,大声喧闹。我既羡慕当然也掺杂点嫉妒地望着他们。这是一些没有经受过风雨洗礼的毛孩子,不知磨难为何物?他们的世界里只有欢乐和阳光。
年轻真美好!青春的活力和快乐,如一把剪子,把笼罩我的阴霾剪出了一条口子。
我也年轻过,和他们一样拥有过美好的青春时光。
30多年前,同样是一个夜晚,在大运河上,我们一群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们,在一条远比这条渡轮要小的多的小客轮上,在柴油味和汗味混合而成的浑浊的气味中,喝着粗劣的啤酒,大声地背诵雪莱、普希金、聂鲁达的诗句,我们唱“举杯吧朋友/这酒里歌与爱唱尽了风流/干一杯让我们从头携手/举杯吧朋友,/举杯吧朋友/今夜月光如酒……”,那是何等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啊,好象在不远的将来,整个世界都属于我们。
然而,30年过去了,人生航行已经行完了大半,蓦然回首,我们最初的梦想,有几个实现了呢?就像我自己,最初的梦想就是想成为海明威、加缪、托尔斯泰一样的文学大家,立志要写出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但我至今仍在文学的道路上徘徊,象一只孤独的蜗牛,孑孓苦行。
前些日子,看浙江卫视的“中国好声音”,我看到不少的中年学员,他们和年轻人一起追梦,他们的追求之路是那样的举步维艰,甚至遭人诟病,连亲人都不理解,但他们依然不懈地坚持着,仰望着那个梦想的太阳,那一刻,我潸然泪下。
我敬佩每一个追求理想的人,哪怕他是个孤独的失败者。
因为,世界上好多事并不能以成败论英雄。
夜深了。甲板上的年轻人陆续散了。
天越来越黑。远方的灯火,已完全被海浪吞噬。海风大了,海浪高了,船愈发的颠簸。站立船头,听着脚底下海浪的喧哗声,我有些头晕,恍惚间,大海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船象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着旋转着,径直往大海深处钻去。我的心里产生了缕缕的恐惧,尽管,我清楚地知道这是假象,船不可能沉入海底,但从潜意识里还是滋生出了一种恐惧,当然,这种恐惧与懦弱无关,与逃避无关,它实是对生命的敬畏。
圣地亚哥不是同样害怕大马林鱼会把整条船拖至深深的海底吗?
大海沉静下来了。沉静的大海更加的空旷辽阔。
这时,我看到大海之上夜空在变色,漆黑一团的云层渐渐显露出山水来,光亮从云的罅隙中渗透出来,它越来越强,越来越壮大,在光亮的进逼下,黑云在退缩,最后,被支离破碎成东一块,西一团,成了散落在大海中的孤独岛屿。在我的正前方,有一块硕大的黑云,它如孕妇一样高隆着腹部,它好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不断推搡、捏造着,云峰越来越高,越来越薄,也越来越明亮,像孕妇临盆前细薄绷紧的肚皮,好像随时会炸裂开来。海浪“哗哗”作响,这是黑云分娩之前的哭喊,还是大海迎接新生命诞生时的欢呼呢?
“訇!”
黑云爆裂开来了。月亮新生儿一样从黑云的腹胎中跳了出来。瞬时,天宇一片澄明,海上像是撒了一层耀眼的银粉。
月光普照,照亮了大海,照亮了渡轮,也照亮了我……
我庆幸,在我的人生路上,在我的精神世界当中,始终有月相伴,尽管历尽坎坷,航行的路上有风雨,有霜雪,它始终和我不离不弃。
20年前,我跌至人生的最低谷。工作不顺心,事业上碌碌无为,前途迷惘,更要命的是疾病使我雪上加霜,当时,我连厌世的念头都有了。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处境艰难的时候,邂逅了圣地亚哥。这个皮肤黝黑的老人,他站在我的病床前,目光坚毅,静静地向我讲述他的故事,讲大海,小船,钓索,刮过海面咸咸的海风,海底汹涌的暗流,当然,他也讲到了大马林鱼,以及和马林鱼的较量,他还用颇为悲壮的口吻说到了可恶的鲨鱼和那场惊心动魂的大厮杀……
从追求物质层面上来说,圣地亚哥无疑是个失败者。那具巨大的鱼骨架子无法改变他的有一顿没下顿,栖身破木屋的潦倒贫困生活,但从追求的精神层面上而论,他绝对富裕是个胜利者,因为,他的故事打动了我,并改变了我的人生态度。圣地亚哥,是我精神世界里那枚最圆最大的月亮。
“呜——”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响起,把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此时,东方天际已出现了酡红色的朝霞,我此行的目的地北海港口快到了。
渡轮缓缓驶进北海港海口,这时,我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撞了下——晨曦中,上千艘小机动船从狭隘的海道中蜂拥而出,黑压压的像一群从森林里飞出来的雀鸟,它们一通过海道口,就呈扇形散开,浩浩荡荡奔向大海……
夜航结束了,但我的航行还在继续。
我依旧在路上,孑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