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朋友聊起关于死亡的话题，人死了以后有没有灵魂？如果有，那么他们的灵魂将依归何处？人们常说人死如灯灭，生与死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纸。
　　动物和人的视角不同，我们在夜晚看不到的世界，它们可以看到。狗在夜晚常常发出莫名其妙的叫声，在原地打转，局促不安，眼里满是恐惧。它们看见了什么。是什么让它们恐惧不安，我们不得而知。也许，在我们的时空里，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隐形的存在。也许，我们逝去的亲人并没有走远。
　　对于死亡最早的记忆，是我的外太爷，我奶奶的父亲。
　　外太爷死时93岁，在农村来说，老人健康长寿，寿终正寝。死后子孙萌富，儿女富贵，子孙满堂。
　　大人们穿着白色的孝服跪在棺木的两旁，我的奶奶和我的姨奶奶趴在棺木上大声哭诉。嘴里哭词大意是我太爷爷年轻时含辛茹苦，把一群儿女拉扯大。
　　他们在我的布鞋上缝制一朵白色的花，我觉得很好看，穿着鞋到处炫耀。
　　唢呐在前面开路，长长的送葬队伍绕着山间小路走，来到墓地，棺木缓缓下沉，奶奶哭的死去活来。道士将米洒向棺木四周的人群，他们用白色孝衣接住米，包起来赶紧往家里跑。
　　我不明白奶奶为何这样悲伤，也不明白他们为何将大米带回家。
　　二
　　我对死亡最初的恐惧，源自我的邻居珍珍。珍珍和我小姑同岁，长得皮肤白皙，身材玲珑有致，长长的两对乌黑的大辫子垂直腰间。在一个黑夜里，和妹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姐妹二人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姐姐指责妹妹不该抢她的男朋友，妹妹争辩，你能爱，我怎么就不能爱？姐姐悲痛欲绝，从家里跑出去，哭着跳进了村口的池塘，再也没有醒来
　　村里的男人们闻讯赶来，池塘不大，水也不是很深，可就是捞不着人。凌晨时候，有人在水下找到了她，可就是拖不动，似千斤石头，跳进去打捞的人上来说，真是奇怪了。怎么也拉不动。好几个人也拉不动，难道是鬼附体了。
　　是真的有鬼吗？池塘的四周传来孩子和妇女的哭声，动物们也烦躁不安，狗在人群里来回穿梭，夹紧尾巴低声咽呜。村里蔓延着一种紧张恐惧的气氛。有人在池塘周围烧纸，口中念念有词。大意是让珍珍宽恕她不懂事的妹妹。
　　是怎样的痛苦让她如此失望，与世决绝，在花一般美好的年纪？若干年后，有人忆起她的死亡，仍然惋惜，叹息着她的早逝。叹息她聪明好学，一手漂亮的钢笔字。镌刻各种字体的印章。精通各种钟表仪器的维修。她的容貌在十里八村仍然是数一数二。
　　我小姑年轻时也是村里的一枝花，现在是中年发福，终日躁操劳家务琐事，华发早生。满脸的黄歇斑与粗糙的大手，让她像一个半老太太。
　　珍珍在最美的年纪死去，她的美丽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也许漂亮有才华的女子，就应该在年轻时死去，这样她将永远年轻。
　　三
　　我的姨奶奶年轻时是个标准的美人，高鼻梁，鹅蛋脸，身材苗条。只可惜包了小脚，行动不便。
　　听我奶奶讲，日本人扫挡，飞机在头顶上呼啸而过，不时扔下炮弹，地面上狼烟四起，哭嚎遍地。成群成群的是跑反的人，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我的姨奶奶尤为瞩目，她穿着大红的裤子，斜襟鲜花绸缎小袄，发髻上还别了一朵红艳艳的牡丹花。那是她新婚的衣裳，在婚后不久就开始随人们逃乱，在人的生命卑贱如蝼蚁的乱世，仍然开放成一朵妖艳的花。
　　她的小脚巍颤颤的随着人群移动，我的奶奶说，穿的这么妖艳，天上有飞机，地上有鬼子。你这不是活靶子，不打你打谁，还不赶紧找个地方藏好。
　　我的姨奶奶活了九十，在她年老的时候仍然可以看见她年轻时的轮廓，那真是个美人坯子。老了的人疑心重，特别是眼睛瞎了后，老觉得儿女们嫌弃她，不相信别人，老觉得别人在她碗里放药，要她早死。后来她的儿女们也厌烦她，都不愿意搭理她。老年一人独居小屋，凄苦寂寞。
　　她和我奶奶一生感情至好，暮年时候接到我家住，她已经很老了。老的腿脚也不灵敏了，老的失去记忆。
　　我奶奶包好了饺子，送去她吃，才吃了，一会她居然说，中饭还没吃。奶奶由着她的性子，再去端一碗。吃多了，自然是消化不良。晚上就开始拉肚子，我的奶奶早上将满床的粪便清洗干净，拉着她在院子里坐下，才一会，就闻见臭味。
　　奶奶问，你是不是又拉了。
　　没有，没有，我大白天怎么会拉裤子里，没有。没有。她急忙争辩道。
　　我的奶奶说，奇怪，我怎么闻见一股臭味，你起来我看看。
　　她站起来，黄色的粪便顺着裤管流下，流进了她牡丹花鞋面的小脚里。
　　她依然争辩道。我没有拉裤子里。
　　我奶奶默默地将她的衣裳换下。送她回去不久，她便去世了。
　　我的奶奶说，这一生也算是姐妹情深，临了的时候为她送了终，她走了也安心了。
　　四
　　我妈妈是个孤儿，年幼时候父母双亡，年幼的弟弟不幸夭折。
　　我听她讲了很多关于她童年的故事，也去了她童年住的老宅。村里的同姓人搬进来住，我们叫他们舅舅舅妈。我的舅妈在中年时喝药自杀，她心里苦，舅舅在山上砍树砸断了腿，常年需要她照顾，田里的庄稼，牲口。儿子们在外地打工，儿媳又抱怨她不照看孙子。一口气不顺，就寻了短见。
　　多年前，也是在这间老屋里，我年幼的妈妈独自一人守在父亲冰冷的尸体旁，内心该是多么的恐惧哀伤。
　　我的姥爷是自杀，接连失去亲人和身体的疾病在深夜里折磨着她，使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在夜晚拿起锋利的刀刺向自己。年幼无知的女儿就躺着身边，鲜血漫过了床沿，浸染了她的衣衫。我的妈妈晚年时讲起这些往事，已经不觉得痛苦了。她近来最喜欢的侄女，竟然年纪轻轻就走了。那是她最疼爱的侄女。
　　我的表姐自由恋爱，嫁给了深山的有为青年。那是一个美丽的山村，春天山上有映山红，兰花，野樱花成林成片。青山碧水，花香鸟语，如人间仙境。婚后夫妻和睦，爱情甜蜜。先后生下了四个儿女。终因为家庭劳累，英年早逝。
　　知道自己的是肺癌晚期，表姐接我妈妈去她家小住几日，她们彻夜长谈，谈童年的往事，婚姻的趣事，拉扯孩子们的艰辛。
　　表姐是我妈妈一手拉扯大的，对我妈妈感情很深。她死了后，我妈妈一度精神恍惚，不愿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
　　五
　　刚退居二线的老领导，在中午大家都在午休时，从七楼跳下。
　　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尽管他生前与我们朝夕相处，但此刻，没有人认出他是谁。
　　他静静地趴在楼下冰冷的水泥地上。没有人认领，也没有人敢上前将他翻过身。
　　血流了一地，将他的衣衫浸染，那件灰色的外套是他经常穿的衣服，可是，没有人想到是他。他生活安定，家庭幸福，儿女孝顺。
　　警察将现场封锁。
　　夜晚，他的老婆回家不见他，手机也联系不上。有人说，楼下有一个男人跳楼。
　　生命有的时候真的很脆弱，你永远无法知道它在什么时候终结，以什么样的方式终结。
　　生与死，谁又能说的清，生命在该来的时候来临，去了又静悄悄，不留一丝痕迹。也许，他们并没有走远，只是在另一个世界隔空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