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牵着毛驴一进院,就听到王大娘——二狗妈,那破锣嗓子在呜呜咽咽的泣诉,爷爷的眉头皱起来。
我们爷俩一进屋,妇女们的声音息了。妈妈忙接过爷爷手里的褡裢,又给爷爷装烟。王大娘苦笑着欠了欠身;奶奶忙说,侄媳妇来了一阵子了……
“二叔,”大娘恢复了她哭诉的声音,她的腋下夹着她的一岁半的男孩——小五,“大叔,你看,我们邻居住着,我这样接二连三的找您老,也是实在没办法。我们娘六个,孤儿寡母,本来指望卖猪下来的钱买一袋高粱。孩子天天吃那菜糊,小四那弯巴腿都站不住了……”
她那小四儿子比我小三岁,从小得了小儿麻痹。听了她的话,奶奶急得去烧香;爷爷闷着头吸烟;母亲过来劝说她宽心,总会有办法的。她说,叔叔也出去要账了,欠债的那几户都是大商号,有活钱,他不会空手回来……
这时爷爷磕了磕烟袋锅,慢慢对王大娘说:
“他嫂子,你先回去给孩子做饭吧!让二媳妇(我母亲)舀二十斤秫米,再捡几块骨头拿去,给孩子做点汤。明天,明天下晌,散了集,我们两家把帐结清。”
大娘又千恩万谢说:
“二叔,你们家人真是菩萨心肠,我来要钱,难开口,虽说猪是我喂养的,崽还是你们给的,你们可没少贴补,就是那喂猪的泔水,还是二叔向饭馆给要的,人家认识我们是谁呀……”说着嗓子越发哑,眼泪竟如泉涌,我又想起她要卖三丫,竟也哭了。
爷爷把我拉过去,说:
“不说了,不说了,好好照顾孩子,别生病,病了,可看不起。”
“二叔二婶,你们看……那两个死鬼倒撒手去了,把这些崽子撇给了我……说句丧天良的话,他们有命就活着……没命就赶他们鬼爹去吧……”大娘恸哭起来,怀里的孩子也嘤嘤地叫。妈妈连忙扶她去舀米。
大娘走后不久,叔叔回来了。他一进屋,把包往炕上一摔,到外屋拿起水瓢,咕嘟咕嘟喝起水来。喝完,把瓢往缸里一丢,一抹嘴,骂道:
“这帮王八蛋,欠你的债还看不起你;钱不给,连碗热茶也不端上来。官相、乡绅,没一个好东西!吃猪鞭子,养窑姐儿……”
“越说越下道。”母亲笑着打断他。
“你都不能好好跟人家说,总是直来直去。”奶奶插话了。
“他欠我的,我还得叫他爹!”叔叔不服。
“你就是不会说话,你哥哥那时候,出去要钱没有空手回来的。”
“哼,可不是,哥哥得陪人家打麻将,还得故意把扣头(回扣)输给人家……现在老宋家算是完了。三爷要在,谁敢欺负我们,欠债不还,割我身上的肉,割你的鞭子……”
“住口吧!办事不行,就知道说蠢话。”爷爷恼了。
“气得我冒火。”叔叔又去喝凉水。
“别喝那凉水了,屋里有茶。”妈妈说。
在旧社会,卖肉的和开饭馆的这一行,都有一种职业病――债务困扰。你想,卖猪的多是穷人,他们辛辛苦苦养的猪出栏了,希望在年关时卖了,办点年货,换些油盐布料,贴补家用,要现钱。可是吃肉的却多是有钱有势的人,他们平时很少给钱,都使用“折子”。到年终算账时,不是给你些陈高粱烂谷子,就是让你到他们开的商号中去拣些积压的商品抹账。我家年复一年,被这恶性循环所拖累。爷爷没办法……
叔叔说的三爷,是我爷爷的堂叔宋德宽。在坨镇流传他的故事,说他是有名的所谓“光棍”。他也是杀猪的,也杀狗,杀牛,杀驴马,杀兔,剥了皮卖。人很勤快。可是他碰到家族的老问题——债务困扰。那些吃肉的有钱有势的人,欠债不还。他终于混不下去了,老婆带一个男孩回了娘家。他很烦恼,便喝酒,也赌钱,日子越发困顿。
有一次喝醉了,烟袋火烧透了棉衣,他才惊醒。忽然,他好像受到了大仙的启示……三杯下肚,辫子一摔,便去讨债了,精神格外旺盛。他到了坨镇最有势力的一家,那家的仆人夹炭火给他点烟,他谈笑风生接过铁筷子,竟然装作不小心把炭火掉在腿上,火一下烧透了裤子。燎皮肉的焦味出来了,吓得主人连忙拂去炭火,拱手还了欠债……从此他便出了名——“光棍宋三”。
那一个冬天他追还了大部分欠债。
年关时,他把银元和一篓猪肉送到岳母家。回来正值三十晚上,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想了想自家为世道所逼,混成了这副模样,和他一起度过了多少严寒酷暑的妻,如今已和他分居回到了娘家,心里一阵酸楚。心一横,放了一把火,烧了自家的两间草房,扬长而去。他在老坟边上给媳妇和儿子留下了十亩地。没几天,府里下了文抓他,说他是反清的XX会……这事究竟是财主们惧他特意诬告还是真有其事,连族人也不得而知。这一来,乡里人又纷纷传说他会掐算,聪明;聪明人自然会使计策,于是又有人说,那炭火并没烧着他,事先他在腿上绑了块猪皮……总之,人一有名故事便多,故事多了,也就越有名。光棍宋三,空留下一个名字。
后来听说他当义和团被打死了,民国年间给他立了个碑。不过坟里和三太奶埋在一起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一块砖头,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宋德宽。
他儿子长字辈上,我爷叫他大哥长海,脾气和三太爷一样。日子混不下去,一恼,撇下老婆孩儿,随了张作霖。后来又跟少帅入了关。家里一场伤寒夺去了他媳妇和大女儿的命,只爬出我二姑大秃和二秃他们姐仨,三太爷留给儿孙那几亩地也典给了钱家。却一直赎不回来。……后来一辆圈树的牛车把三太爷那碑碰断了。
那一次从太平村回来,我和爷爷去老坟,爷爷就是坐在这块断碑上吸烟,他一定想起了家族往事,一脸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