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迁新居，需瓷器几只，恰逢朋友自江南回，说他认识一专卖景德镇瓷器的店主，遂于数九寒天，全身装备，登车（注：摩托车）造访，寻得店面，绕场一周，没有发现中意的，于是左顾右盼，希望能从墙角旮旯处搜得宝物一二，眼角余光所瞥之处，见有“收藏”二字，书于一破灯箱上，在对面街角的寒风中瑟瑟而抖。便对朋友说：你们稍待，我对对面逛逛就来。

　　入店后方发现这店内的寒酸破败毫不比外面的那块招牌逊色。门面不宽，仅三米有余，当门一个秋水弯的玻璃曲尺柜台，柜台后又立了一张老式的三节木高柜，在高柜与玻璃柜之间，横放了一张竹躺椅，一个年纪约摸三十五六岁的男人，斜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玻璃柜台内乱糟糟一团，看不出什么名堂，后面高柜上倒是摆了几只瓷器，大约是民国常见的那种家用的装花生糖果的青花粗瓷，在这个小小的店堂内，倒也透出几分清秀的姿态来。

　　见有客来，那人也不起身，懒懒地用手指了指玻璃柜说：我这里有很多玉坠，你可以瞧瞧。我顺了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一大堆废铜烂铁堆在那里，黑不溜秋的一大团，哪里看到半点玉的温润之态？不由连声追问：哪里？哪里有什么玉坠？那人开始在椅子上摇晃起来，一边摇一边拿手在空中虚点：那里，那个小银盒子里不是？

　　好不容易在柜角的一个小小的乌黑盒子里看到几颗水滴状的小绿石头，低下头对那些石头略略瞟了一眼，我的嘴角开始浮起狡黠的笑意，于是偏指了旁边一只有着三只尖脚的铁家伙说：谁说我要看坠子了？我想看看这青铜器。

　　那人扫了我一眼。我看到一点无可奈何的神情从他戴着眼镜的眼睛里轻轻一掠，那略显清瘦的脸庞就被这点落寞微微地笼住，他似乎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又略略地顿了一顿，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猛地直起身来，站到柜台后，将那只青铜器掏了出来。

　　拿了青铜器，我却不看，用眼角的余光对着他：什么时候的？他用极响亮的声音回答：宋代的！稍后他突然又用一种虚浮的声音补充道：这是断代的，不值钱。我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又问：那么什么价呢？

　　一千四。他很干脆的回答。我将那青铜器握在手里，转了几转，咯咯地笑出声来，他急忙又补充一句：一对。

　　几声笑能将价钱砍下一半，这让我益发觉得有趣，索性将那酒器倒了过来，装模作样地瞧了一瞧，又故意撇了撇嘴：这是宋代的？

　　他瞪了我一眼，一把夺过那青铜器，啪地扔住玻璃柜里：亏了是宋代的，若是春秋战国的，那是什么价？哎，我说你怎么不看坠子啊！

　　我斜睨他：我对坠子不感兴趣。

　　他似乎怔了一怔，迟疑了一秒钟后，不再理我，重又躺回那躺椅上。躺在椅上时他的头会半仰，眼睛望向某个虚空，摇摇摆摆地漠视我的存在。我则四处乱看，抬头忽见木柜上杂乱地堆着几套书，乃所居小城有唐一朝和康熙道光年间所刻的地方志一套，遂两眼放光，急指：那个那个，把那书拿下来瞧瞧。他闻声顺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我，摇头摆手地说：不拿不拿，你也不会要这个东西，别白浪费我的功夫。

　　我大奇：你这个老板真有趣，还有生意来了不做的道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直起身，却并不去拿书，走到侧面的柜台里掏了半天。再伸出手来时，手里居然多了个亮闪闪的小银元宝。他将那元宝在我面前晃了几晃，用笃定的语气说：我说你看看这个可好？象你这样的人，就应该买这样的东西。又好玩又有收藏价值，还能升值。

　　我张口结舌：我要看的是书，你给我个元宝干什么？

　　见我没有伸手拿的意思，他便又将元宝啪的一声扔进柜台里，复去躺椅上躺下。

　　我用手拍拍柜台：你做不做生意啊。他将头略转转：你又不看坠子，又不看元宝，你要什么啊？

　　我闻声大笑：我要看书，拿来。他气鼓鼓地说：那书很重啊，我搬下来你不要我又要搬上去，搬个什么？这话让我大长见识：还没看你怎么知道我不要？他直起腰，坐在椅上顿脚：你一看就不是个读书的人，要书干什么？

　　见过直爽的，倒没见过如此直爽到家的。忍住了肚里涌上来的阵阵笑波，我以手轻叩柜台：那么你说说，什么样的才是读书的？

　　大约觉得自己过于失言，他终于正眼看了看我：嗯，这个嘛，读书的就应该戴个眼镜，然后……然后穿得那个那个……

　　我不再听他的描述，固执地用手指着那书说：拿下来，你再不拿我自己动手了。

　　他看看那书，又看看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好，我拿下来。我拿下来你今天给我开张如何？言毕却并不动手，一屁股坐到那椅上，又开始摇晃起来。我加重了拍柜台的力度：喂喂。

　　大约尚未见过如此固执的客人，他终于四处看了看，拖过一张破凳，将那套书搬了下来，在我面前重重一顿：我说你不会要的，你偏要我拿！拿了你又不会买，害我搬上搬下。我不理他，径直抽出一本：咦，怎么是新版的？

　　本来就是新版的！他大声说：新版影印的。你还想要原版啊？原版只有一套，在日本。你有钱都没地方买去。

　　我狠狠地剐了他一眼：又不是什么名城重镇，还日本呢。他略张了张口，大约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或者根本无法解释，于是又坐回到他那把宝贝椅子上，沉默不语。

　　我翻了翻书，书是全新的影印本，也不是什么正规的出版社出版的读物。其实象这种方志类的东西早已是博物馆里的旧物，那些琐琐碎碎的历史痕迹早已引不起大多数人的兴趣。那个店主说得很对，我是没有耐心去看这样的书的，之所以会留意它，只因为喜欢的一个大师的一句话，话的原意不记得了，大意却很清晰的印在脑海里：如果你真的觉得没什么可写的，那么就写写自己的家乡，写写家乡里那些山和水，写写家乡的风物与人情。大师的话很有道理，惭愧的是我的笔下从很少出现家乡的印迹。那些太过司空见惯的景物激不起我一丝一毫的冲动，如此看来，美丽确实是需要距离的。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就留下一点痕迹吧，或者许多年以后，我还有资本对别人说：喏，在我书柜的某个角落，有这么样的几本书，那书里，承载着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的大部分印痕，你若有兴趣，可以看看在那些陈年旧事里，曾经流经过什么样的岁月。

　　我翻了几页后，将书合了起来，用自己都听得出的一种散漫的声音说：什么价？

　　店主听声猛的回过头来，怀疑与惊喜的声调随着他的大转身喷薄而出：你还真的要买？看不出，真看不出啊。你居然还肯看书。既然这样，货售与识家，二百八一套。

　　我这时方显出我商家本色，冷笑一声：不过是一影印的新版，纸也不好。印刷也不好，凭什么要这个价？开张的买卖，别大张口。

　　他迟疑半晌，方呐呐地说：这书本不是卖的东西，其实是我们科室里编纂影印出的，一共一千册，拿来送礼给那些当官的，剩下几十册没送完，一人分我们三套，每套算二百二抵工资款的。如果你真的想要，就二百二吧。

　　我不为所动，伸出二个指头：二百整。亏二十求个开张，也值。

　　书最终还是被我抱入怀中，半个小时后，它就会安安静静的呆在我的书柜里，静看我的岁月是如何的蹉跎，只是那关于家乡的话语，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机会，说给那些或亲近或疏远的人中的某一个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