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之必要

　　我此处要说的江湖，不是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而是江河湖海之江湖。我试图去寻找一个解释来理解为什么用江湖来指代这样一种人类的生存环境，或寄托人们游侠、武侠、悠游之梦的社会。我们那么快意地说仗剑江湖、惩恶扬善，又那么无奈地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是，为什么是江湖？不是江河？也不是湖海？甚至不是绿林抑或草原？是因为江湖具有庄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自由、浩大之隐喻？或者有范蠡“乃乘扁舟，浮江湖、换名姓”之悠游与畅怀的情趣？据说江湖第一次脱离它的地理意义，是源于唐传奇，唐传奇里的游侠活动背景多为江湖，从此江湖便有了侠的意义。而江湖自庄子始便有了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的悠游之意。可是，还是不清楚为什么是江湖，而不是江海或其他？那就且不去管它，只管来看这江湖，看江湖于生活之必要。

　　一周前，我驱车回家。沿路有一条西溪。虽然叫溪，可已有江河的气魄与流量。西溪水流清碧，悠缓宁静。两岸茂竹修林，碧树掩映人家。有了这河流才有两岸人家。然而这不重要，凡有水处皆有人家，重要的是，有了江河，生活俨然已不一样。江河是流动奔腾的意象，仿佛日子因此有了光，穿透一成不变的黯淡。江河用来穿戮平淡，揭示变化。江河亦令人有时光的感叹。山中无日月，现世安稳，不知有汉何论魏晋。江河让时光有了比照，以至孔子川上曰逝者如斯乎。如斯可以逝，而山峦永不逝，青山不老，万古长青，时光便失去意义。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人世之变迁，尽可看江河。江河令人智，仁者乐山，智者好水。姜公的无饵之钓，庄子的濠濮之想，淝水的少胜之战，都发生在江边。江河亦令人奋进与拼搏，江河不息，如人应奋进不止。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流水尚能西，人生又有什么焉知不可?血液里有江河奔涌，自有澎湃汹涌之斗志。由此可见，江河之必要。

　　湖亦是必要。隔一日，我去了一个水库。虽面积不够大，亦不妨可以视之为一个小湖。小湖在山林之内，四周松竹蓊郁，翠樾轻岚，湖上水波粼耀，涟漪轻漾。养鸭人在此养鸭，数群番鸭悠游其上，梳啄其羽，俨然不知有世。清晨薄雾未散，清冷犹然，令人精清爽。湖上有扁舟一叶，养鸭人要捕捉鸭子，遂解缆上舟，欲划桨而去。我疾迅冲岸而去，想喊他等等，顺便载我一游。待我疾奔到岸，他已经划舟而去，只好立于岸边，看他泛舟湖上，别有一番江湖之意。我忽然想就此住下，在一湖边造屋住下，日夜看湖上烟波。湖与江河不一样，湖令人静，令人安宁，令人思欲归隐，欲纵乐平生。看那西湖，西湖只合游人老。纵再烟波浩渺，水流无极，亦可以轻舟画舫，纵舟湖上，老此一生。江河是进，湖是退。有进亦要有退，能进亦要能退，故曰江湖。江河是少年意气，是侠骨柔肠，是快意恩仇，而湖是人情历尽，淡泊修心，是甘没世而无闻。江河是放旷，湖则是包藏。

　　海又是不样。又隔一日，我因事去了海。浩瀚无际的海，无遮拦地到天际，天际亦无涯，驱车大半个小时依然走不出去。停于滩上，赤足踏浪，潮落潮涨亦永无止息。然而大海那么宽厚，那么深沉，令人生畏，又那么无涯，到令人绝望。江河湖总有尽头，再荒芜亦到处是人烟，是红尘俗世的况味。大海则不是，超于世外地独自浩瀚。它不是归宿，却是畏途，令人如蜉蝣于天地，无力自主于沉浮。故我们只说宦海、商海、情海，不以关乎理想或生活。因此江湖为生活之必须，海则不是。海或为超越，或只为点缀。至于山林，则让它成为后花园吧，当江河奔腾的岁月远去，就退于平湖，或一退再至山林，以其静，养其心，养其仁。

　　陶公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因这浪字，让我想象纵浪大化亦如纵身江湖，身不由己亦不喜不惧，然我们纵身于社会之江湖，可是地理之江湖安在？生活之必需，用以调心而养气的江湖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