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窗前,透过烟雨,影影绰绰的村庄触碰到了内心的敏感。几十年的岁月蹉跎,转眼间物是人非,我们陆续离开老家各自寻梦,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妈妈也已相继长眠在了红柳环绕的沙窝中,老家变得苍凉孤寂了。但如梦如幻的村庄记忆,关于家的深深情结,不仅包裹着我的童年、少年,甚至青年时光。突然间不可遏制地思念起我的老家来,家是我生命的根系,我的魂儿永远在那儿,我要回家!
汽笛一声车停了,家还像在酣睡,许是太累,睡得那样安详、静谧。街门前的两棵红柳掩饰不住喜悦,象是过去的管家迎接小姐回府一样点头哈腰,我禁不住一阵小小的自豪。直到抚摸着孤苦伶仃的锈锁,才悲伤地意识到,永远不会有人来迎接我了。门前的两个石墩,先是爷爷奶奶坐,后是爸爸妈妈坐,经过了岁月的无情磨蚀,如今已是青苔斑驳、尘垢累累了。
烟雨笼罩之下,家更添了几分凄凄沥沥。街门两边的树多数成了枯枝断丫。黄泥墙壁粉尘脱落,墙根里是布满虫鼠足迹的虚土。我知道,当我们走了以后,它们俨然成了这里的主人,随心所欲的干着它们的事情。两扇略显笨重的大门也是油漆斑驳,绽开一条条深深浅浅的裂缝,好似老人额头遍布的鱼尾纹。轻轻抚摸深褐色的大门,却不敢推开,怕惊扰了酣睡的家,惊碎了家的梦。
家是心的归宿。当我狠心推开板门,抬脚跨进门槛的一刹那,一种久违的感觉涌动全身:真的到家了!在我眼里,家是一本贮满情与爱的大书,翻开任何一页,都会找到生命之源的温暖。我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忽然间感觉到院子好大,就象一座孤城一般。我在这里安静地听自己落泪的声音,每走一步,仿佛都可弯腰拾起一粒一粒记忆洒落的珍珠----那些岁月的珍藏。
岁月是一块磨石,坚硬无比。街门道的墙壁上的几道裂缝,就是它的杰作。那个当年把门的“石头将军”灰头土脸,失职地萎缩在墙根里。房顶上的灯泡子只剩下灯头,老化了的半截拉线绳本能地微晃着。院子墙头上的泥土经长时的雨水冲蚀,渗出许多小土泡泡,当年夯墙时绑椽子的草腰子无助地披在墙上。小小菜地沟沟埂埂依希还在,间间杂杂戳着些花草,是唯一的美景,除此之外再没有一顶点儿生命的迹象。菜地旁边的粮仓早已塌了,想想当年满仓粮食上卧着挑选下过十五的大西瓜,接儿想起一家人献月亮,吃月饼的情形,喉头哽咽的厉害。看着房上披披掉掉的护封,豁里狼牙的廊沿,仿佛姐姐还在房上等着吊我装好的葵花头,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空中。门窗早已斑斑剥剥,显得老气横秋破败不堪。那些当年在我家屋檐下垒窝盘旋的小鸟们,还有偷吃我家干粮和香油的老鼠们,还有那些个跟屁虫猫娃狗娃们,难道他们也搬家了?抑或是早已到了另一个世界吗?没有谁来理会我的悲哀,真是岂有此理!
还是进屋吧,刚要进门,一块墙壁飞落到肩头,才发现屋也成了摇摇欲坠的危房。推开尘已久的门,踏进里面,一股阴暗的气息扑面而来。墙上到处是裂缝,蜘蛛网和吊吊灰密密麻麻,加上雪水雨水的漏痕,象是一幅幅破旧的、地形复杂的地图。地砖上泛着一圈一圈潮湿的污渍,坑坑洼洼踩不稳脚。几样旧式家具和一些废弃的生活用品黯然沉默着,似乎在向我诉说它们的落寞,我茫然无言以对,莫名的酸楚和愧疚涌向心头。
忽然感到晕晕道道头响得厉害。供桌上的相框象磁铁一样把我吸了过去,抹去厚厚的一层灰,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妈妈都慈祥地忘着我,我的心一下热乎起来,身子不冷了,心也不寒了,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可是断暂的肃穆之后,哗哗的泪水模糊了亲人的笑脸。呜呼哀哉!我们是真真的永隔两世啦!思念像泄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思念又像缠绵生长的青藤,沿着我的每寸血肉蜿蜒生长。屋的两扇门吱呀吱呀地在风中摇曳,担摇出的只是一阵又一阵凄凉的心痛,终究,没了坐在屋里的人了,心里只剩下无尽的凄惶。我可用记忆的碎片还原全部细节,却再也无法听到亲人的声音。只有那张静卧的大炕仿佛与我达成心灵上的某种默契,无可辩驳地见证这里曾经氤氲的天伦之乐。
抖落一地的悲哀感伤,我又进了记忆最深的厨房。恍惚间奶奶在有节奏地扯着风箱,我们姊妹几个抢着吃外焦里软的烧土豆。还有我们姊妹几个煮玉米烧着了地下的柴草,拿着抹布笤帚手忙脚乱地救火,像应付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妈妈在涮酿皮,锅里喧腾的热气如云似雾。屋里好象还飘溢着扑鼻的香味,那是妈妈煮着满锅的肉。宣腾腾的细面馒头开始出锅了,捎带端出一盘蒸好的茄辣子。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墙上的碗洞里取碗吃饭。直到天窗一股劲风使我打了个寒颤,才愣过来这一切也只是幻觉和妄想罢了。天窗里的雨在滴答个不停,他们以锲而不舍的精神,有节律地瓦解着我的追思。地下已冲出了许许多多小坑,仿佛我伤痕累累的心。雨声反而让屋里静得可怕,满屋的清冷,我的心也象被掏空了一般。
九泉之下的亲人们,你们的世界是否真的很阴暗很潮湿啊?能否感应到孩儿的思念和无奈?压抑了好久的情感在沉默中爆发了,我失声痛哭起来,没有人来安慰我。我的心很痛,撕心裂肺的痛,不知不觉跌跌撞撞来到了后院。那些个猪娃,羊娃,还有小毛驴儿忽隐忽现,进进出出,我甚至还听到它们嚼草的声音,摸着地窖旁边象古董一样躺着的铡草刀,心又象刀割一样的疼。
一切的过往,消融在那块土地,守着永恒,亘古不变。雨渐渐停了,夕阳柒红了天,彩虹美丽如画,我的家也显得美轮美奂。我享受阳光的抚摸,听着小鸟的叫唤,闭上眼睛拾取记忆的碎片,心灵的底片上,好多记忆新美如昨,仿佛雨过天晴菜园里沾满露水的花朵。这就是我童年生活的家,是盛载我童年欢乐的家。尽管已是陈旧的景色,被岁月盘剥得有些斑驳,但他依然是活的——在我心里。我要早些用笔将他们留住,尤其是那些感动过我,对我的成长和心灵有益的人或事,并给予它热烈而平淡,激动而冷静,亲近而遥远的祭奠,用我的一片素心和一个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