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的雨,于入夜前的傍晚一阵一阵地下着。偶尔几只鸟唧唧地叫着在雨中穿梭。屋檐下积聚的雨滴时不时重重地落下来,像是提醒着什么。这样的丝丝落落声中,我不怀念骄阳似火的天,也不埋怨发霉的潮湿。发育不良的向日葵扭头看着我,我总觉得亏待了它——像一朵大菊花。茉莉初开的时候那种纯净,萎谢时的不可人,让我想起看到的所有白色的花,越是纯净,越是凋零的不忍心。
向日葵是我从去年冬天立志要种下的,一来是满足我怀念它们向上的生长力,二来是希望装点那仅平方的寸土。天气稍暖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丢种子入土,一字排开,结果就一字排开地矮下去,越靠近墙角的越是匍匐在地,直不起腰身。我用尽方法使它们站立,在外物的支撑和牵引下它们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立起来了。这样发育不良的个体不顾及自身只赶时节,不多久竟相继打起花苞。不料这些花苞刚一绽放就赶上了梅雨,湿淋淋地昂着脸,个个近似大菊花,看上去全然没有葵花的气概。去杭州考察工厂的另一半说,那边有个村子长满向日葵,真壮观啊,不由分说发来一堆照片供我观瞻——这堆眼见的例证显而易见地证明我实实亏待了它们,堂而皇之地摧残了十多株本该傲然的生命。
种茉莉也是唱响国门之外的“又香又白”的歌曲和电影里的茉莉道具从听觉和视觉方面双重吸引了我,一时兴起栽了一株在葵花的脚边。它的叶子倒是绿得彻底鲜亮,总像雨后洗刷过的。终于在一个明媚的早上我见识了让人舒心的“又香又白”,叹了又叹,赞了又赞。然而眼见那点白褪去了香,又日渐黯淡、颓萎下去,实有不忍。虽枝头仍有簇簇花苞待放,仍难掩凋零的难堪。这情景让我不由地想起春天四处盛放的白玉兰,无辜地在才女的笔下“邋遢丧气”了许多年,现在已是上海市市花,“象征着一种开路先锋、奋发向上的精神”。时值盛夏,另一种荷花玉兰(广玉兰)正在盛开,藏在绿叶间,大朵大朵的白,飘着馥郁的香,时常引人驻足,仰首,叹息。越是这样纯净的花,却常常出奇地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也许它们是为了生存才有此举,却常常惹出人类的不安来。本来嘛,花落花残,纯属正常,关人何事?
凡此种种,不胜累举,于此觉出自己不是一个好的花匠,只种些便宜好活的花,除了干了必须浇水,把它们的死活统统丢给阳光雨露。我也时时觉出自己不是个好母亲,常常按捺不住性子冲孩子发火,烦了就把他们赶到阳光下,脱不开身时便让他们自己玩,不会讲故事也不会哼摇篮曲,全凭他们自己入睡,特别嘱咐没事不要叫我。
我隔着暮色听着雨,女儿在另一个房间里卖力地教儿子学话,两个人一声高过一声,教的卖力,学的也起劲。放暑假了,女儿终于可以卸下装备,好好地看她的动画了。她看电视的时候,还不忘教儿子说话,让我感到她这姐姐比我这妈妈更称职。我一有空便摆弄自己的花草,要么无所事事地发发呆,还自称“给生活留有余地”。
小时候,几乎每个夏天的黄昏,我都会爬上屋顶,看西天云层的变幻,光线一丝丝的暗淡,暮色笼罩着成片的椿树和遍野的槐树,所有树梢的颜色随光线的变化由淡入深,那份奇妙的感觉让人感到恬适的美好,无与伦比。风和周遭的空气此时会被忽略掉,暑气的炎热也变得一文不值。而在另一边的屋脊上,与我一起凝望天边的,是一只猫。它闲适地卧在树荫下,不知是想捕捉云彩的千变万化,还是贪恋飞鸟缕缕不绝的身影。
孩子的学唱声响很快转为吵闹声,很容易就打破这短暂的沉静,我起身走向他们,夜色分明漫过周遭的空气,看看时间,是该让他们歇息的时候了。我遵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老定律,不希望孩子过分贪恋夜晚的嬉闹,更多喜欢他们在阳光下玩耍。遇见像现在这样连绵的雨期,只要雨点没有砸下来,我就觉得他们有必要跑出门到户外活动。在我的感觉里电视节目和手机游戏绝对不是孩子的上好玩具。
有个友人写自己看着孩子入睡深感幸福,也希望每个做父母的都能有这样幸福的体会。我也最是喜欢孩子入睡时那安静的脸,所有的喧闹都在睡着之后沉入体内,格外宁静而美好。现在我能看着一儿一女一天天长大,比起广大被迫骨肉分离的父母,自然是幸福而幸运的。
同样欢喜独处宁静的时刻,不止一个人给我说明夜的好处。夜色弥漫里最能彰显出自我的本性,那样无拘做自己想做的事,白天喧嚷之中被忘却的自由到这时候才得释放,待周遭的人和物在夜的梦中安静呼吸,他(她)们感觉夜是属于自己的,完完全全地独享。大概一个人越是缺少什么,便会渴求什么。我对夜没有独享的快乐,只想安稳一觉到天亮。我仍然希望夜是睡梦的摇篮,是休憩的港湾,睡足睡好是我身体机能最本质的渴望。饥饿的人只想填饱肚皮,受冻的人最想有取暖之物,而我,在一整天的劳碌过后,最想在夜的怀抱里安睡,而不想扎挣着为精神王国的快乐和自由与夜对话。我的需求在这几年不断被迫中断的睡眠里变得原始而一无美感,关掉电视,远离网络,不抒心灵,更不要彻夜狂欢;再好的书,拿在手,看不上十行,我便昏昏欲睡。
所以黄昏里的游走,对我仍是必要。晃动的车里也好,雨声淅沥里也好,埋首烟火里也好,短暂而渐渐的变化里,有熟稔的风景掠过,有不断沉沉的提醒,有世俗晚餐的香气,更有灯火闪烁里的人情冷暖。
在人类已成地球威胁的今天,我还能在这变化的黄昏里安享这变化,便足感欣慰。越来越逼仄的生存空间,还能有大自然的声息时时不绝眼前,更要感念造物的伟大。明天的明天会怎样,未来的未来会如何,不是杞人忧天所能左右的,我所拥有的只有现在,此刻。父母亲朋带给我的积极向上和宽容的一面,正如人类一代代遗存下来的一样,不会立刻死去,也不会一触即发。而那相反的一面,人人也自有体会,能消融的还是尽管消融,不能消融的自然不会一哄而散,但堆积到底也绝不是良善之举。我能感到的黄昏的变化,又何尝不是一切之变化?
我知道,明晨门外鸟的啁啾,热闹如常,我也该就此打住,听那一片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