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放学归来，再也没有见到老黑。
　　这在我来说是一件非常意外的事！平日放学归来，我还走在村南远远的田埂上，老黑已经老远地从屋门口飞奔而出，越过村人汲水而饮的那口公家的老井，翻过一道小丘，绕过一个小池塘，跑完两条窄窄的田埂，迎到我的面前。然后伸出长长的舌头，在我的手上舔来舔去，并不停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时不时用身体蹭着我的腿，甚至跳起两只前腿，搭放在我的身上。此情此景，可谓无比亲密，俨然如久别重逢的老友。这样的一幕天天发生，而且日日如此。
　　老黑长得很健壮，站立时，高度可达到我的肩膀部位。浑身长满黑色的毛，光滑而润泽，摸上去手感极为舒服。有时非常好动，总是在我家院子里和门口外窜来窜去，或在我们身边绕前绕后；有时又很安静，只一动不动地卧在桌子底下或我的脚边。有一次遍寻不见，原来牠躲在门口草垛的洞里睡着了。牠着实给我们增添了不少乐趣。
　　那还是物质极其匮乏的年月，对于一个普通人家，家里养着一条狗，也并非是常事，恐怕不是家家如此。村中也有好几户人家养了狗，似乎独有我家的老黑与众不同。我家因兄弟姊妹多，一日三餐尚需兄妹们分任务到野外挖野菜充饥，喂一条狗，无疑也近于占去了一个人的口粮。尽管如此，我们全家对于老黑的存在，并无半点看外，反而是大家每餐必能刻意留些食物来。这对于像我们那样极度贫苦的家庭来说，可不是一件易事。然而竟能这样坚持了两三年光景。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老黑非常乖巧利索，与我们全家每一个成员相处得非常融洽，并得到了全家人一致的喜爱。我那时年岁尚小，自然很喜爱动物，所以每次我也刻意地多匀些食物来与老黑分享，故此老黑也似乎对我特别地亲近几分。
　　老黑的乖巧利索处，自不消说。首先是看家守院，虽然那时家里一贫如洗，并没有什么可供小偷来偷的，而且在那个年代，几乎家家户户不曾锁过大门和房门的，但是对于防止黄鼠狼趁夜来偷鸡吃，确是十分克尽职责的。我就亲眼见到过一次，老黑抓住了一只，并将它绳之于法。那个时候，每到夜间，山中或者近处的丘陵地带，偶有狼出没的踪迹，家里有一条狗，可以说就放心多了。
　　还有就是在日常生活中，老黑常能帮助做些事情。比如手里拿着的东西，不小心掉在地上，必有老黑用嘴衔了来送到手里；比如我们在玩耍时，常将鞋子脱了放在地上，老黑却在旁边守着，待玩罢了，老黑自会将鞋子衔了送来；还有，在放牛时，牛鞭有时失手掉在地上，牠也必衔将起来递到你的手中。这样的事情，当是不胜枚举。
　　最让我不能忘记的，还有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后，像往常一样提着小竹筐，拿着小铁铲，到野畈里去挖荠菜。田野里鸟声啁啾，风带着泥土的气息给虫子们的叽叽声增添韵律，绿油油的麦苗弥望，却又一片一片地分开油菜花的金黄，暮日在村庄远处树林的枝梢上悬挂着醉醺醺的彤红，彩霞满天，水库似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天空，时而听到牛羊归牧的叫声，又有农夫荷锄来去的身影。此时，老黑摇头晃脑地跟在我身后，似乐于与小伙伴共享田园之美。
　　我用心地在一条陡坡上一边找一边挖，看着一棵，连根挖起后，举起来向老黑晃动着，以示取得收获的喜悦，老黑于是转着圈儿叫上几声，似是表示庆贺。我自是得意，于是继续找荠菜，并接连挖到好几棵，心中别提有多高兴，全然忘记了外界的一切。突然，老黑拼命地吠起来，并且吠个不停，我心在想：“这个老黑，发什么疯哩。”我还正想着的时候，只见老黑迅速地俯冲而下，朝着我身体的左侧，一下子用嘴咬住了一条绳子一样的东西，并使劲地撕咬。待我回过神来细看时，原来老黑所咬的，是一条“土竿子”——我们家乡那一带特有的一种毒蛇。不一会儿，那毒蛇竟被老黑撕咬成几段，死去了。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有一年，轮到门子里的三叔在南畈稻场的公家仓库里看守稻谷，夜间值过更后，三叔在公家仓库里睡觉，半夜里被“土竿子”咬伤了手臂，中毒后肿得老高，整个手臂上皮肤看起来澄黄透亮，找远近的几个郎中都未能治好，后来还是四处打听，找到十多里外的一个郎中用祖传的偏方治好的，前后竟用了很长的时间。这一次，老黑真是救了我一命啊！
　　有一年，父亲得了病，家里突然贫困到了极点，甚至连吃盐的钱都没有了。有几次，母亲教我拿着小碗到邻居家去借盐，隔不久又用同一只碗装了盐还去。如是反复，算起来已是常事。家境贫寒之况竟至如此，恐怕寻常之家未曾经历。后来父亲住进医院治疗，家里借贷了不少，一下子就债台高筑。那时节，似乎连老黑也知道我们家遭难了，停止了跳动与嬉闹，夜晚也极少听到牠的吠声了。可恨的是，遇到了庸医，尽开些无能的处方，竟至于因长期拖延使父亲的病情加重。在家里实在无法维持时，才想起久被忽略的老黑。不知是兄妹中的哪一个说：“还是把老黑卖了吧。”于是，老黑就此消失了。这件事，我直到后来才听母亲讲起。
　　到如今，我仍在内心觉得对不起老黑，老黑走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在场，这其实是家人特意地安排。因为我与老黑的关系最为密切，家里人怕我知道了定不愿意，为了省却一场小儿的哭闹，或者说为了避免当场别离的伤感，家人选择了一种更为温情的方式。
　　狗之于人，虽为豢养之牲灵，但日久也生物类之情；人之于狗，或为倚寄之主人，又未必不视其为玩物，却并不一定系于情感。在现世，很多人养着宠物狗，企图藉此找一种所谓的精神寄托。或者又舍得花去不少金钱，用心呵护，其一年所费之资，甚至多于寻常人家一个人一年的消费，这在阔太太似乎从不以为意，但这着实是一种多么新鲜且又讽刺的对照。故此我想，宠物与家犬的对于人的作用或助益，恐无以比况。请恕我直言：在物欲日炽的当世，在虚荣膨胀的今天，很多人的情感或境界，远不如一条狗来得真实与高尚！
　　 2011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