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闲适的就是晚饭。我们那叫“黑饭儿”,见面问候,则直接是“你吃黑儿没”。
斜阳正红,各家屋顶就升起了炊烟。妇人擀面都有水平,和面加一点盐,浸一会,面团就特别的柔韧,置于案板,柳树擀担光滑圆润,慢慢摊开,然后裹在擀担上推,前后左右用力要均匀,保证面皮厚薄一致,每擀三五次之后就洒一层面粉继续推,根据个人的喜好选择厚度,有的透明,有的厚实,然后叠成长方形,用刀切成条状,有一指宽的,也有柳叶宽的。
地锅烧水,沸腾后,将面条分散抖进水中,等再次沸腾方可搅动。过早搅动,面条会粘连成疙瘩,这是大忌。面条煮好,接着投进去青菜叶,放入事先炸好的葱花,再加一把柴火就成了。
一筷子正好捞一碗,加两勺汤,放些辣子油,就着大蒜,嚼着筋道的面条,喝着没油水的清汤,却分外的醉香。
每个村子,都有一个固定的聚会地点,那个地点要符合几个要素:一是地势平整,二是树根要多,三是那家人缘要好。队长耀红家的门口符合这三要素,而且恰巧处于村子中央。铃声一响,男女老少就汇拢而来,听上级指示,商量土地的划分,或者谁家的纠纷。同时,那儿也是晚饭碰头的地方。
月上柳梢头,三三两两的人影便漂移过来,小孩摇晃着碗,大人端着盆,各自找地方或蹲着或站着,更多的是坐在突出地面的树根上,没地儿坐,就找一块砖头垫着,或者干脆高僧一样就地打坐。
一袋烟功夫,耀红院子门口就挤满了小碗大盆,月亮在每个容器里晃动。谈笑声,碗筷击打声,喉咙咽饭声,喝汤吸溜声,汇成了盛大的晚饭交响曲,惊动了归巢的倦鸟,也馋的月亮滴下了露珠。
队长也爱热闹,索性点了马灯挂在过道门头上,昏黄的灯晕里,各色的吃相就浮出水面了。女人们用筷子挑着吃,男人们端着盆猛灌,小孩子迷蒙着眼睛梦里还在嚼着,最可笑的是锁子,一只手捧着碗,另只手抓着xiaojiji。
我家在村子西角——一块独立的的宅子。因为远,母亲总让我吃完饭再去,本来吃的很饱,可一看见人家动嘴,肠子就叫屈。晚饭都一样,素的不能再素了,所羡慕的,是别人咂嘴的陶醉,以及最后一滴面汤也要倾斜着碗口舔进口中的那种执着。
各自吃完,似乎并没有回家的意思,原地站着蹲着坐着,卷一根旱烟,悠悠地点燃,悠悠地抽,烟火幽幽地闪烁。女人们聚在一起家长里短,妖魔鬼怪地交流心得,男人们则是田间地头、乡里县里地神吹。一个幼稚的话题,也会翻来覆去地去探讨;一个明显错误的常识,也会被他们极其认真地附和。
一些上面来的精神和思想,也往往在饭后传达。整个村子,只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那可是三叔的宝贝,走哪带哪。如果有重要的新闻,三叔就带进饭场,音量调的巨响,然后骄傲地看着大家垂涎的神态。娃们指手画脚地议论:小匣子里怎么能装下一个大人?
不觉间,月移影挪,已经半夜。风无声,树静立,水波不惊,妇人们陆续抱着沉睡的孩子回去了,男人们也口干舌燥,没了话题。于是,趁着月色,各自回家钻进被窝,一口气睡到鸡叫。
那个年代,没有电,没有煽情的连续剧,乡村的夜只有点点灯火,摸索在浓郁的黑暗里,人会倍感孤寂,那吃晚饭的夜场,也便成了一种朴实的狂欢、一种温暖的精神寄托。人之间,也因这晚饭更加的融洽。
随着村庄的消亡,这样的晚饭也不复存在了。村民流落到各个角落,连过年都难以聚齐,何谈平日的晚饭?
回到故园,与四叔对饮,开着电视,开着明晃晃的电灯,可却沉默无语,四叔看致富经,我抱着手机看论坛。纷繁复杂的信息迷乱了我们的眼睛,物质的富足也遮蔽了我们的思想,谁还能沉静下来,举杯邀月,为一个幼稚的话题争论到半夜?
记忆中的美好,让人温暖。关于手擀面,关于吃晚饭,似乎也记得一些相似的场景。我们那里好像都喜欢到大街上端着碗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