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暴风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醒来时就听到房子外面风雨大作，雷声翻滚，院坝里的灯亮着，听见父亲大声呵斥母亲，想找死的忙，电闪雷鸣的，你敢开灯？
　　等了几秒，母亲小声回应，不开灯，怎么看得见找你需要的东西？
　　弯刀，罗兜……闯了你的豆油，你怎么拿新罗兜……没有，就拿烂背篼……簸箕也行，快点，鱼都跑光了……父亲火燎燎的声音。
　　一个黑闪过去，黑夜被划开了肚子，在爆炸声中，似乎有一络巨大的肠肝肚肺从肉体上哗啦一声落下。
　　快点，快点，……快……簸箕，沙，铲多点过来……笨，笨死了……父亲还在骂。
　　母亲没有回应。
　　猪，笨死了……
　　我就说我放得好好的东西，怎么老是找不到，你还强说，没有借给别人，那你拿出来嘛……那些人是你老子，你把那些人孝敬的那么好……不要借，叫你不要借……我的弯刀哪有这么顿，一定是人家偷偷换了……猪……猪……父亲恶劣的语言像暴风雨，也不知母亲怎么承受。
　　我们在被窝里听着父亲的语言，心里也好像在电闪雷鸣。
　　父亲无论做什么，都会喊母亲打下手，可是每一次他都会嫌母亲配合的不好，破口大骂母亲是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觉得父亲才是猪。
　　一家子的人在父亲咒骂里，似乎真成了一群猪。
　　我们躲在被窝里，木讷迟钝，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快，快，缺口破了，鱼跑光了……这里一条，那里还有……父亲在惊叫。
　　快点起来，孩子们，帮帮忙，床上进水了，厨房也进水了，用盆子或碗接住，我要去帮你父亲堵缺口，母亲拉开了我们的蚊帐，向我们求救。
　　我和妹妹这才慌忙起来，半张半合着眼睛，朦朦胧胧慌慌张张找盆，找碗，找漏雨的地方，接上。
　　一会功夫，地上，灶台上，床角，枕头，脚踏上到处放满了盆，木头的，塑料的，小地方的放得是饭碗菜碟。
　　我和妹妹听着那如环佩撞击的滴淌声，清脆，流畅，绵长，如玉调稠液，然后四处寻找漏雨的地方。如果是在生僻处，突然找到一根雨，线条般坠下，那真是好玩极了，妹妹就在最里贴墙处，床脚那找到一根，笑得格格的。
　　房间里到处是雨星，要精准找到小雨根，其实很不容易，有时候你以为你找到了，接了半天，才发现那不过是比较大的雨星，雨根其实在别处，雨星是接不住的。
　　雨滴在容器里，除了声音好听外，还有那飞溅的雨花，如紫薇的形状散开，把空气都变得花影扑簌。
　　如果不是不断听见父亲的叫骂，在我们心里，真是一个很美丽的夜。
　　啊，快，搬柴禾……快，拿铲子……快来帮忙，雨太大了……缺口又增大了……母亲大叫。
　　天，天啊……猪，猪，猪……父亲又在骂人。
　　我和妹妹急急地出去帮忙。
　　借着闪电，我们看见父亲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像个稻草人，手里拿着锄头，把土一堆堆挖出，装在蛇皮袋里，然后扔在缺口处，母亲也在挖，她戴着小斗笠，衣服全透了，父亲嫌母亲挖得太慢，叽叽咕咕地骂着，笨，笨，笨……
　　父亲虽然没有骂我们，可是我们也感到了灰头土脸的丧气。
　　母亲说，你和妹妹站在田的最外那个出口处，用背篼把跑了的鱼接住。
　　鱼一出那个口，就是别人的鱼田，下了别人的田，就成了别人的鱼了。
　　母亲在紧要处，总会有自己独到的智慧，而父亲在紧要处，除了骂人还是骂人。
　　我和妹妹赶紧取了家里最大的背篼把它吊在出口处，然后我妹妹一人拉一个背篼的背带，另一只手死死地吊住出口处的那个涵洞桥。
　　雨太大了，水太大了，背篼重得不得了,好像要把我们拉走。
　　被亮闪划开的黑夜，到处都是匕首的伤。
　　到处都是血腥，泥腥，肠肝肚肺的味道。
　　雨水把我和妹妹呛得不敢说一句话，也不知道父亲怎么的还能骂人。
　　一尺来长的鱼不断地撞着我们的腿溜进背篼里。
　　有几次我看见了两尺长的草鱼，乌鱼就在我脚跟处，我几次腾出抓涵洞的手去抓，都没有抓住，只是尖叫着喊，我的鱼，我的鱼……
　　听见喊叫的父亲更加地气愤，更加难听地骂母亲。
　　我渐渐地不说话了。
　　沟渠里的水越来越深，淹过了小腿，往大腿处上升，人越来越虚飘，越来越无法使用力气。
　　雷雨还是大作。
　　特别是巨雷，连环雷，天崩地裂一般。
　　我和妹妹吓得簌簌地抖。
　　可是我们的鱼却在水里兴奋地狂奔。
　　我们心痛得要哭。
　　突然，我的一脚不知被什么夹了一下，生生地痛，我本能地一抬脚，巨大的水流一下子就冲走了我系得不太紧的凉鞋，那是奶奶拾了几个月的棬子（一种黄豆大小，可以榨油的白色果实），给我买的，才穿第一天呢。
　　看着心爱的鞋被流水冲走，我放开了背篼的背带，乘着闪电的光，追我的鞋去了。
　　妹妹一个人拉不住背篼，也放手了，背篼一下子冲到了别人的田中央去了。
　　爸爸，暴跳着，喊猪，猪，猪……
　　我什么也不管，淌着沟渠去追我的凉鞋。
　　在闪电里，我看见我的那只鞋像条墨鱼，就在我前面时隐时现。
　　我哭着，喊着，鞋，鞋，我的鞋，不要跑啊……
　　妹妹也在后面跟着追我的鞋。
　　追出渠一百米左右，就是河道的入口，水更大了，人根本走不稳。
　　快到河道的时候，我停止了哭，因为我没有再看见那只鞋。
　　我从水渠里爬上路，往回走，我这才发现不见了我妹妹。
　　我尖叫起来。
　　妹妹最后在离我们家不到50米的远的地方找到，那里有个粪坑，她在替我追鞋的时候，不小心走到了那个坑里，因为雷雨声太大，我们都没有听到她的呼救。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从那里走过，却鬼使神差地绕过去了。
　　我们最后放弃了田里的鱼的抢救，救起妹妹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暴风雨之夜，雷声撕裂了土地，也撕裂了我们的心。
　　父亲说，死得怎么不是你？
　　我爱哭，又笨，他们都不喜欢我。
　　那一年我15岁，妹妹12岁。
　　因为我的一只鞋，我们失去了太多。
　　第二天，天亮，我们鱼田里昏昏的，一片安宁和死气。
　　别人的鱼田也是一片昏，可是到处是鱼吐出的水圈。
　　我看着那些水圈，坚定认为那是我们家的鱼。
　　我说给父亲听，父亲说，猪，什么鱼……你个丧门星，你怎么不死？
　　后来，我又有了一个妹妹。
　　以后所以的暴风雨之夜，我都睡不着，我老想起那个水坑，那些鱼，那只鞋，那些匕首一样的闪电，划开了一切。
　　我紧张，我害怕……
　　前几天，我回老家看母亲，正赶上暴风雷雨之夜，我和母亲起来坐着说话，房子不漏雨了，外面的田早不养鱼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母亲还是坚持走到屋外，借着闪电看雨。
　　在那块鱼田出口的漩涡处，我看见了我那只已经丢失了20年，也寻找了20年的鞋，还是那样新……原来它根本就没有被冲到河里，只是冲到了洞里，在暴雨中又冒了出来，可是我那可怜的妹妹，骨头或许都已经腐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