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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毛蓝

作者:宁雨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6-23   阅读:

  
  我是在毛蓝粗布里滚大的孩儿。
  第一块毛蓝布,是为我接屎接尿的褯子。作为头生子,我的褯子有点铺张。
  奶奶和姥姥,趁我在娘肚子里伸胳膊撂腿的工夫,紧打紧地轧花弹花,黑下纺线,日头底下浆线。浆好的线,拿到老杜梨林子旁边宋家织布坊。新织好的布,是白粗布。一锅沸水,一包染料,布投进去,浸泡,翻身,翻身,浸泡,几番折腾,白粗布成了毛蓝布。奶奶和姥姥把毛蓝布裁成一块一块的四方块或长方块,做成我的小褯子、小褥子、小棉裤、小棉袄。我在娘的肚子里睡得太久了,醒来,伸伸胳膊,踢踢腿,忽然,我听到外边的声音,是剪刀咔哧咔哧裁布的声音,还是针线噌噌噌穿过棉布的声音,我分辨不出来。那些声音似乎很美妙,隐隐约约听了很多天,想听得更真切,便迫不及待地出生了。
  我发现,村子里的世界真蓝。母亲穿蓝斜纹布的褂子、裤子,姥姥穿毛蓝斜襟小袄毛蓝大裆裤,肥大的裤腿一圈一圈用绑腿带子绑起来,绑腿带子是藏蓝色的。来串门的莲姥姥、坡姥爷、小四儿姨穿着一身的蓝。来走亲戚的小七儿姨姥竟然也穿着蓝衣蓝裤,不过她的衣料跟我们的毛蓝布不是一个路数,她的衣服光溜溜的,闪烁着水一般细腻的波纹,姥姥说那叫蓝府绸。
  人人都穿着蓝颜色的衣服,在蓝色的天空下走来走去,把院子外老井里的水染成了蓝色,把老井旁的大坑染成了蓝色,把村子外的河水也染成了蓝色。井水是安静的蓝,坑塘是混沌的蓝,河水是奔跑的蓝。
  似乎,蓝色是村庄一种秘密的护身符,或者是村庄的精神律条。这一点,从没有人跟我说起,但每一个人、每一户人家都心照不宣。大家裹在一色的毛蓝粗布里,一起不温不饱,不愠不怒。
  去上学,穿着毛蓝布单裤、金红底子撒黑花儿条绒褂子,我的上衣很红很鲜亮,裤子很蓝很普通。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鲜亮、普通之类的字眼。我在乎的是学校发的奖状、试卷上的一百分、老师的课堂提问和表扬。这些,都跟红联系紧密,而跟蓝关系疏远,奖状上有大面积的红色旗帜、锦带、绒花,试卷上的一百分也是鲜红色的,而课堂提问和表扬,也在我心里标记为红。
  我那么小的年纪,那么轻易就从情感上走出了蓝色,我后来一直怀疑冥冥之中是受到了什么指使或怂恿。
  我是老师的乖学生,玩伴里的小笨球儿。霞一次可以踢200个毽子,我却怎么努力都踢不到10个。捉迷藏我是藏得最拙劣的一个。丢手绢,他们每回都能准确无误地“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那个小朋友,就是唯一的我。就算与我最好的彩,也会毫不客气地赢掉我们玩的每一局龙方、砌茅粪窖儿游戏。我更拼命地要挣到奖状,红彤彤的奖状,我要用红色的奖状把那些促狭鬼全部糊到墙外。我真的挣了一张又一张奖状,奖状上墙,家里的北墙短短几年变成了一面红彤彤的奖状墙。
  红的奖状墙,让我感觉很光荣,很结实。
  公社在泊庄五女庙旁边的坟地里召开批斗大会,所有中小学生都去坐场、喊口号。那年我九岁,读三年级。
  我们班43个同学早早排好队,由班主任宋老师领着,穿过村子中间干涸的小河,爬上北岸的堤坡,绕过一个苇塘和一片梨林,直抵批斗大会的会场。乡间的小路高洼不平,曲里拐弯,我们的队伍却始终保持着整齐的队列,大家目不斜视,神情肃穆,不仅平时放屁响亮的小五没放一个响屁,就算患慢性气管炎的晴儿,也把胸膛里那只藏匿的风箱管理得妥妥帖帖,没让它发出一声奇怪的鸣音。43个人,43条毛蓝色粗布裤子、毛蓝粗布鞋,走得像一支要开赴前线的队伍。
  我跟在队伍里,不快也不慢。早起喝的那碗棒子面粥,还有泡在粥碗里一同吃下的多半个棒子面饼子,在我的肠胃中制造着一种酸酸的味道,连口水都是酸的。那碗粥我没有喝完,我以怕迟到为由,拎起一个小板凳兔子一样冲出屋门。我的心中藏着一面鼓,咚咚、咚咚,我知道这不仅因为我的奔跑。这面鼓早在昨天晚上就开始敲打,后来我实在困极了,睡着了,它才停下来休息。早晨,我一睁眼,它就又开始了。昨天傍晚,老师布置完参加批判会宣布放学后,芳叫住我,神秘地说:“明天批斗的地富反坏右,有你三爷。”芳的二哥是村里民兵连长,她的话我不能不服。
  自从上学填第一张表格,我心里就长了一块叫做“成分”的病。全班43人,有30个贫农,7个下中农,4个雇农,1个中农。我问娘,我填什么农。娘说,按理孩子的家庭成分该填父亲的个人成分,你爸爸属于国家干部,要不,你就填“干部”吧;填“贫农”也行,你给你姥姥家过了继,姓郭,填贫农也没什么不对。
  娘的“要不”“也行”,真让我作难。爸爸只不过是在青海某个旮旯支边的小会计,我的成分填“干部”得让全班42个人笑掉大牙,要连宋老师的,就是43人。填“贫农”,可是谁不知道邻村我爷爷家是富农,我三爷是富农,我早逝的大爷也是富农。我咬着牙,在我的家庭成分中填下“贫农”,可是,我看自己写的那两个字,怎么看怎么像“富农”,甚至觉得我的头发、我的脚、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顽固地写着那两个不光彩的字——富农。
  我多么希望,那些红彤彤的奖状,能够把“富农”俩字也糊到墙外去,永远进不来。可是,我不能。我跟村里每一个孩子一样穿着毛蓝布单裤,喝棒子面粥、吃窝头饼子,可我又跟他们不一样,我心里有块病。现在,这块病,从心里长出来,长到了脸上。我三爷,因干活工休时趴到沟里学鬼叫,破坏土地深翻运动,被抓到了大队部关起来,要接受全公社人的批斗。
  批斗会会场设在一块空旷的坟地。坟地的土丘儿被来老回回的脚踩得扁平,乍看起来就是一个乡村广场,西头设了主席台,主席台两边的红旗在早春的风里呼啦呼啦飘。主席台下,广场被分割为一块块白色的矩阵,大的矩阵又套小的矩阵,这些矩阵,就是我们坐场的区间。我们学校分到了东北角的一个矩阵,我们班级占据了这个矩阵东北角的一个小矩阵,老师在另外的位置有他们的矩阵,我们这个矩阵全权交给班长茹管理。批斗的主角有一个耍流氓的高中老师,一个恶霸地主的儿子,还有一个就是我的三爷。
  有人领喊口号,一呼千应,地动山摇。我也跟着喊口号,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头,试图喊出全班最响亮的口号。可是,我的声音汇合在口号的潮水中,一点都不响亮。我知道,自从走进这个会场,我身后的班长茹根本就没干别的,她一直盯着我——富农坏分子闫三的堂孙女。尽管我已经给贫农烈属姥姥过了继,甚至放弃了父亲的闫姓,我穿着毛蓝粗布单裤,拼尽一个孩童的力气去追逐我热爱的红可我还是跟“富农”脱不了干系。
  会开到多一半,我忽然想撒尿。我想跟身后的茹请假,试了好几次,却扭不动自己的头,身上每一块肌肉都被茹的目光给锁住了,除了那个不争气的尿脬,谁也不敢乱说乱动。
  我要坚持、坚持,可尿意却越来越强烈。尿脬也麻木了,它最终背叛了我的中枢神经。我尿了一裤子,裤子在我九岁时充当了一回褯子。我依然在举拳头,喊口号,内心蓄满羞愧和悲愤。
  我拖着湿漉漉的裤子回家,满眼都是泪水。我心中那面骄傲的红色奖状墙轰的一声塌了个大口子。姥姥穿着一身毛蓝布的衣裤出来,手上还粘着擀面条弄的面粉,她把手上的面在衣襟上抹了抹,就把我揽进了怀里。
  
  审核编辑:贝贝   精华: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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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往期编辑   贝贝:
文章开篇直奔主题:我是在毛蓝粗布里滚大的孩儿。作者的记忆里,村子是蓝色的,大人穿的褂子、裤子是蓝色的,整个童年的记忆都是天空一样的蓝色。大家裹在一色的毛蓝粗布里,一起不温不饱,不愠不怒。蓝色是村庄一种秘密的护身符,或者是村庄的精神律条。只是在那个特别的年代,想得到红色的奖励,谈何容易,尤其是出生不好的家庭。文章真实的写出了那个年代中发生的事情。因为真实,而格外打动人心。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10

  • 山东张桂林

    好!

    2014-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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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色色001

    不错,写成小说可能更好

    2014-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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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宁雨

       谢谢您的鼓励。 我真有这个计划,将来以家族故事为基本素材,写部小说。

      2014-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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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蓝颜色,是冷色。大量铺陈的蓝色调,除了象征物质的单调、贫困,是不是影射还是时代特征的“冷”?以革命的名义扭曲一群读小学的孩子的灵魂,以革命的没有参加批斗族亲的三爷,的确是一种世相的冷。那奖状墙富于时代特征的红,是对抗,是挣扎,也是无奈的逃脱吧?

    2014-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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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宁雨

       感谢老师指点、深评。 这篇非定稿,我还要继续打磨。

      2014-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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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落无声

    很扎实的写作功底。拜读,学习,问好作者。

    2014-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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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宁雨

       感谢花落老师评读鼓励。宁雨遥问安好!

      2014-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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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贝贝

    蓝色,本该是很美的颜色。只是当世界只剩下蓝色时,也成为了一种悲凉的颜色。问好!

    2014-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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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宁雨

       感谢贝贝主编悉心评读并精华鼓励。宁雨问好!

      2014-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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