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蓬头垢面地从屋内走出来，冲院里一通喊，东山死哪里去了，还不赶紧打水烧火！话音未落，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一路答应着跑过来，伶俐地做着二娘交代的事情。他一边忙活着，二娘还不忘一路骂，骂得东山只有低头做事的份儿，吱也不吱一声。
　　一年四季的早上，二娘都是同样的姿态出场，我便觉得好奇，忍不住问妈妈：“二娘邋遢样，怎么会有东山这样好的小孩？”妈妈便告诉我东山是讨来的，二娘婚后多年没有生育，便讨了他。我并不知“讨来的”是什么意思，妈妈又解释说东山不是二娘亲生的娃。原来是后妈！我心里的疑点终于澄清，因为总知道故事里讲的只有后妈才是又骂又打又总有无尽的活要干的！妈妈只好大笑摇头，不再解释了。
　　二娘也不是亲二娘，是斜对门的邻居，那时候我并不讨嫌二娘，只觉得她出的洋相多了点。二娘人高马大，成天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往我家门前一站，活像个须子干枯的粗大玉米棒子杵在那里。她一张嘴就是粗话，舌头上下不听话的黄牙不时窜出来，唾沫星子撒了欢地乱跳。
　　东山好像上过几年学。我没入学前，和弟弟没事就往二娘家跑，为的是和东山玩。东山比我大上好几岁，懂得多脾气也好，总是想法子逗我们开心，我们就乐得跟他玩。玩得花样有很多，我现在只记得他磨硬币的事儿了。寻常的硬币在他手里经常变换模样，不拘变个什么形状出来，我们都佩服那神奇。当我们夸他手巧的时候，他只是憨憨地笑着。其实我们哪里知道，他只有这个消磨时间的法子，因为二娘不许他出去玩，出去也只是放羊。谁不知道，在我儿时的农村，除去农忙时候，像东山这样大的男孩，丢了书包就四处疯玩，不着家的。只有他，时刻等候差遣。要是其他孩子总这样，一定会哭鼻子的，我记忆里没看见东山哭过，也许他会背着人哭，谁知道呢。
　　再大些时候，我的世界广大了许多，便不会时常找东山玩了。他留给我的记忆也大多停留在他七岁到十来岁的年纪。
　　这期间，四十来岁的二娘突然怀孕，剖腹产下一个男孩。我不喜欢二娘亲生的小子，长得邋遢不说，脾气超爆，又被惯得无法无天，处处不遭人待见。然而大人碍于情面，总不会当面说他的不好。我正值腻烦小孩的年纪，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小霸王？便常常忤了爸妈的好意，冲二娘的孩子大发一通火。我因此常受爸妈责备，却仍不知悔改，心里还得意，似乎这样就为东山报了多年的仇一样。其实我不知道，自从有了这小霸王，东山在家更显多余了，连一向对他还算好的二爹也常常不自觉使唤起他来了。于是东山不仅要包揽一切家务兼管弟弟，还要出力干活养家。他的日子自此无人关心。
　　二娘因与三叔一家不和，不久搬家，离我家远了，我的日子与东山便不再有任何的交集。后来关于东山的事情竟也因了戏剧性的变化而略有耳闻。
　　东山捅了别人一刀，为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东山刑满释放后，成了他的妻子。就在他们成婚那年的某天，我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停在路上和妈一帮人说话，整齐的刘海下面是圆润的脸，用如花似玉形容也不为过，我心说东山果然值了。我的眼光顺着她匀称的身形往下看，最后看到一双蹬着绣花鞋的脚，那双脚与人不配套地大，忽然就悲哀起来。
　　二娘的亲儿子此时已经长大，然仍似小时候那般踢死蛤蟆弄死猴地讨嫌。为了治多年的不知什么怪病，听了不知谁出的偏方，四处掏蛇挖胆就着热乎劲生吃。听人说起来简直骇得慌，大家都说他长了个贼胆。而二娘对她这个儿子却满意至极，说起来总是眉飞色舞；一旁的二爹也总慈悲善目地颔首应和着。相形之下，东山成了二娘嘴里的扫把星，扫来另一个扫把星，带累一家人担惊受怕。邻居们都劝二娘想开些，说话不就可以抱孙子要当奶奶了吗？二娘却嗓门大上了天，又有得累了，还不知又要花多少钱去。她认定了东山是个赔钱货，养大了却怎么也养不出息。
　　东山还真就如二娘所说“不出息”。大家伙一块儿出去采石头，偏生他一人跑得慢，被高处滚落的石头埋了。等到众人惊恐之后扒他出来，早就断了气。东山就这样毫无英雄气概地丢了小命，留下他拼了性命爱着的女人和这个女人为他生下的孩子。
　　东山一走，人们的争执便来了。一派说东山的女人终究年轻，肯定是要再嫁的。另一派说东山一走，女人在这个家更没地位，不走日子也无从过下去。说到结果，人们达成一致意见“可怜了仍是东山的孩子”。说起东山的死，我们那里的人又都不争地认为是这个女人害的，要不是她，老实善良的东山不会捅人，不捅人便不会坐牢；更不该娶了她，不娶她，东山用不着去那么远的地方采石头，不采石头又怎么能丢了性命？这样的逻辑无论怎样讲似乎都是通的，任怎么扳都是扳不回来的。
　　不知道二娘后来欢喜了没有，毕竟出了这样大的事故是要赔偿的。我再见她的时候，她已老态十足，眼神涣散，虽然没到糊涂的年纪，我叫她，她竟不知应承。二爹也是满口牙零落的没剩几颗，瘪嘴瘪脸的。他们全家坐同一辆车，一群人停在路边，身边有没有东山的孩子，我居然没注意到。
　　东山的离去距离现在已过去十几年了，他的孩子也该成人了。那个二十几岁就归去的他，望着石头滚落的刹那，心里不知有没有害怕，不知他迟疑之时是不是在这世间的最后时刻生出如同童年一样憨憨的笑容来。这样想着的时候，不觉心里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