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柔的雨丝飘洒过后,墙根下的残雪化了,庭院里的柳丝绿了,上午温煦的阳光,照着潮湿的园子,水气袅袅地腾起,在它波纹里,远方的景物款款地摇荡……这是梦吗?从寒冬的大病中苏醒过来的月娥在小镇上,在穷苦人的友爱中,迎来了他十九岁的春天……
看窗前,桃树枝上绽开了粉色的蓓蕾,喜鹊喳喳叫,一阵欢欣涌上了少女的心头。她一面给丁盛补着小褂一面想起那个壮实的汉子,想起他晃晃悠悠挑着担子唱小曲,小曲跑了调,她不禁抿嘴一笑,低下了头。这时丁奶奶走了进来,她刚喂完猪,用围裙擦着手,侧身坐在炕沿上。
“娘,你抹到炕里来,暖暖身子。”姑娘放下针线笑着说。
“唉,如今这家里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一天这个累呀,忙完了炕上忙地下……人老了身边得有个女儿,是不?你看,现在好了,你帮我作这些针线活……养两个儿子有什么用,连个媳妇都娶不上,累我,还能累几年!”老太太说的是真心话,她那由衷的感伤是动人的。
“大哥不是挺孝顺吗,人老实,手艺好,能挣钱……”
“就是太老实了,窝囊,姑娘看不上。嗯,——老太太移了移身子,换了一种腔调笑谈说——这真是,有了儿子愁媳妇,现在有了闺女又愁女婿了。”
姑娘的脸红起来,机灵的老太太打着圆场拍腿笑:
“真是有一个,疼一个……”
说话间丁茂匆匆走进院来,右手捂着左臂,一进门便叫妈取面子药,月娥见他肘上在流血。娘忙上炕打开小厨,又问出了啥事?丁茂说铁皮划了一下,不要紧,茶馆卢嫂拿酒搓过了,只是血还在流。这时丁母已取出了药瓶,倒出一些面粉子给他敷上。原来丁氏父子和铁料铁器打交道,免不了误伤皮肉,便请牛医生开了方子配些止血药面,以备急需。月娥忙找了一条白布给他缠上。这姑娘在大户人家当使女,服侍人机灵而又温存,丁老大突然全身战抖起来,月娥悄声问哥哥是否疼痛;丁茂摇头,脸色惨白近视镜也滑落下来。
唉!女人,那可怕的纤纤的秀指……
南大园的桃杏花开了,一片连着一片,嫣红间着粉白,像灿烂的云霞。
老孙头在丁家铺锔了一盆一碗。丁母说,老头腿脚不灵了,小盛你给他送去吧,顺便领你妹逛逛杏园子,花都开了,她是城里人,没见过这景。妈又向老二低语了几句。这时月娥正在东屋缝被子,听说二哥带她去看桃花,很高兴,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急匆匆对着镜子打扮起来。
哥哥和妹子出发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天空里有几朵白云,空气里带一点潮湿,微风拂面,舒爽宜人。田野里稀稀落落散布着耕作的农民,牛拉着犁,缓缓地走着
一更里呀,月牙出正东,
小二姐呀,闷坐在房中。
……
扶犁者多是青壮,他们时而唱着小曲,时而甩起响鞭。那清脆的音响在空旷的田野里传播,惊破冬日的倦慵,正像雨后的布谷鸟声,催人劳作。点种者多是老人,他们弓着腰有节奏地摇着葫芦。踩“格籽儿”的紧随其后,交替地用两脚把周边的土扫上来,不薄不厚盖上种子,踩上一脚……这一畜三人走在一条线上在蓝色的苍穹下留下了美妙的剪影。
点种与踩籽的动作都很简单,但你从远看,他们都随着牛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走着,那劳作的节奏与韵律在融融的春日里别有一番风味。在我们家乡大部分土地在收了庄稼之后就翻过了,农民叫秋翻地。于是在播种的时候就剩下了三道工序。首先是清理那些打柴漏下来的茬子、石头,打碎大土块,填平挖鼠洞留下的坑,就像眼前那帮包着头巾拿着耙子的妇女们作的。接下来便是那一行人的播种。之后,不与他们同步的,还有一个驭手,赶一头骡拉一个石磙在压地,这石磙是那种细而长的,它与秋天打场用的短而粗的不同,它一次能压两条垅,骡就走在垅沟里。
城里来的月娥看到这田园景色感到十分新奇,一个青春女子从恐惧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从冬日的蛰居中走了出来,那天性中的爱便也如春潮一样涌动了。
“二哥,他们种的是什么?”
“麦,清明了,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
丁盛闷声闷气的答,他怀里抱着盆碗,肩上没有担子,轻多了,可心里却分外的沉重,妈的嘱咐可教我如何启齿……
“二哥,这乡下的春天可真好,我一辈子也不想进城了。”
“冬天可难过,冰天雪地。”
“那你还要出去锔锅,那么冷,那么累……”月娥的声音里充满爱怜。
“嗯……”
“可是那天若没有你,我就完了……”
“嗯。”
“那天我若醒了该多好,可以跟你走,那锔锅家什和我该有多沉,你一口气,走了十来里,那么大的雪……我给你拆那棉袄全叫汗沤透了……真叫人心疼!”
“你病刚好就做这些活,妈也不忍心。”
“可我给你拆洗衣服的时候,心里可好受,我愿侍候你,一辈子……”
此时丁盛心乱如麻,当他扭过头来看到月娥顽皮的笑脸时,忽然他有了一种感觉:
“你侍候我们一辈子,嘿,——他故作天真地笑起来——我家有两个老光棍,再加个老姑娘,妈要愁死了……”他今天决心要把这角色演到底。
“唉——二哥——,带谁去逛园子?”那边艾五喊着。
“老——家——来的,妹。”
“踩好你的籽儿吧”扶犁的孙二申斥说。
“孙二哥,谁家的地呀?”丁盛觉察到艾五不怀好意便与孙二搭腔。
“谢家,大有店的。”
“我给你叔送盆去,捎什么话吗?”
“没有,昨天我去了。”
这时传来艾五俏皮的小曲:
锔锅的担子响叮当,
眼前来到了王家庄。
庄里有个王员外啊,
员外他生了仨姑娘。
地里的女人们都笑了:艾五又在想财主家的女儿了。艾五继续即兴演唱:
老大看上了铁皮匠,
镇上去当那老板娘。
老二相中了锔锅汉,
跟着担子走四方咧。
就数三妞长得俏哟,
她不见五哥不上妆。
“哪个五?是艾五还是侯五呀?”妇女们哈哈笑。
花轿抬到那艾家门,
气得侯五当了和尚。
丁盛也跟地里人大笑起来。刚离开这伙耕田的人,艾五想起一件事便在后面高喊
“二哥,告诉我大舅,收工了我去看他,妈给他做双鞋。”
“听到了”丁盛答。
拐过一溜树趟,忽然月娥兴奋地叫道:
“二哥,看前边!”
坨村的南园一片火红的桃花展现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