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家庄的呆十因为打苍蝇成了名人，真叫人感到意外。
　　呆十并不是姓呆名十，本该叫孟十，准确地讲叫孟启蒙。他出生的时候，上头已经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按排行该称为孟五，但他父亲梦队长愣是称孟十。有人以此怀疑孟队长在外面下了种子，到他这里已经是第十个了，然而仅仅是推测而已，总没有实据。
　　和那个时代许多生产队长一样，孟队长也风流成性，软硬兼施不知道睡了多少女人。可是善恶总是有报应的，这报应落在了他儿子孟十身上，把一个本也聪明伶俐的孟十报应成一个呆子，人送外号“呆十”。
　　孟十十岁那年，一次上课把前排女同学的辫子扣在自己的文具盒上，被老师撵出教室，叫喊家长来。他哭哭啼啼回家推开门，看见父亲正和队里的白阿姨赤条条的缠在一起。当时就吓得晕了过去，醒来后惊悸不已。之后病情日渐其重，最后定格为呆头呆脑的呆子。
　　不过呆十因祸得福，也是这呆病救了他，保全了他的半条性命，以至于能够活到今天。呆十的三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在十几岁时死的，而且都是溺水而死的，还而且都是在门口孟家大塘里淹死的。好多人尤其是他母亲张翠花怀疑是柳三姑在作祟。柳三姑是前庄柳家庄的一个小姑娘，一次放牛在孟家庄躲雨，被孟队长奸污了。这三姑是个烈性女子，裤子穿好后就在孟家大塘投水自杀了。
　　呆十十五岁那年的一次遭遇印证了他母亲和别人的这种猜测。那天天热，他去河边淘米，把淘米箩往石板上一丢下水洗澡了。洗着洗着，感觉有手抓住自己的脚颈往下拽。呆十觉得好奇怪，这水里还有人和自己打闹？于是吸了一口气，沉下水，想看看是什么人。倒是抓住他脚脖子的双手迟疑了一会就松开了。他还不服气，又扎了几个猛子下水找那人。张翠花看儿子淘米好久没回来，一骨碌跑到塘边，看见他一个接一个扎猛子，忙问怎么一回事。呆十比划着半天，张翠花终于明白了是这么一回事，脸都吓白了，赶紧下水把他拖上来。
　　事后大伯孟长贵说，这叫呆人有呆福，要是常人一定拼命挣扎，这就中了那水鬼的道，唯有呆子不知深浅，水鬼反而没了辙。不过从此张翠花再也不敢叫呆十一个人去河边淘米洗菜。
　　孟队长是分配责任田那年死的，呆十母子两从此相依为命，过着孤儿寡母的生活。随着一天天老去，张翠花已经做不动田里的活了，呆十虽然有一身蛮力，但用不上正道，母子两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成了孟家庄惟一的低保户。
　　春节前，棠镇唐书记访贫问苦，送米送油到张翠花家。他看见屋里空空如也，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于是叫民政助理送一台彩电来，要让他们能够收看春节联欢晚会，和别人一样过个欢欢喜喜的大年。第二天下午，民政助理来了，但同行的县电视台记者非要坚持到《新闻联播》播出后才肯拍摄。没办法，民政助理只好耐着性子等到天黑。最后记者拍摄了一组呆十和他母亲幸福的收看《新闻联播》的镜头满意的离开了。
　　说来也怪，从此每天一到《新闻联播》时，呆十就会安静的坐下来，从头到尾收看，一直到《天气预报》播完。张翠花虽然心疼电费，但看到儿子看得那么专心致志津津有味，咬咬牙，也就同意了，从没阻挡过。在孟家庄，呆十是唯一每天收看《新闻联播》的。别的男人要么是看球赛，要么是《动物世界》，有点文化的看《百家讲坛》、《科技之光》；而女人呢，上年龄的喜欢看《甄嬛》类的勾心斗角宫廷剧，年龄轻一点的喜欢看韩剧等外国泡沫剧；如果确实无聊，大家就去看光头孟非主持的《非诚勿扰》。
　　倘若只是看《新闻联播》也不是坏事，至少能叫呆十安静半个小时，但春节后《新闻联播》上的一条《打苍蝇》的公益广告片却给呆十的生活带来变故，叫张翠花很是觉得麻烦和担心。呆十迷上了打苍蝇，甚至到了如痴如醉走火入魔的境地。呆十缠着张翠花要一个苍蝇拍，拗不过儿子，她找来了几根铁丝，蒙上一块纱布，做了一只大大的苍蝇拍。这下好了，呆十整天握着一个苍蝇拍，东瞅瞅，西瞧瞧，屋里屋外，人前人后，村头村尾找苍蝇打。从此，无论哪家，厨房里，卫生间里，甚至卧室里都能见到呆十的身影。开始，人们还觉得好玩，有趣，还有一些小孩跟着他，组成粉丝团。但不久，人们厌烦了，一来因为新农村建设后，露天的厕所都改成抽水马桶了，苍蝇实在成了稀罕物；二来在人家家里进进出出也不方便，于是人们只要看到呆十拿着苍蝇拍来，就告诉他别的什么地方有许多苍蝇。这时候，呆十就会不假思索的跑到那儿去。最远的能把他支到前庄的柳家庄。每次看到儿子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跑回来，张翠花总是心疼的要命，但又劝不住。
　　如果仅仅是出出汗还无所谓，大不了帮他洗洗澡，洗洗衣服。但有一天，呆十回来时竟然浑身是粪便。张翠花问了半天才知道，他是下到了大池子里打苍蝇了。张翠花当时就吓得直打哆嗦，差点没晕过去。大池子那么深，一不小心栽下去，那不完蛋呀！真是不敢想象。
　　大池子是孟家庄人对大粪池子的简称，在棠河河边，是呆十父亲孟队长当年带着人插着红旗挖出来的。那时候农村里还不用化肥，庄上各家各户交上来的大粪不够用，于是生产队租来一条船，不定期沿着棠河入长江，到南京收集公共厕所里的粪便，运回来就储存在这大粪池子里，需要时再挑到地里。大池子直径快二十米，深有四五米，有一排钢筋头子焊的梯子供人上下。
　　这天呆十上了别人的当，兴冲冲地跑到柳家庄，苍蝇没打到，自己倒是差点被人打了。垂头丧气往回走，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大池子边上。一低头，真是欣喜若狂，如获至宝！池子里群蝇乱舞，此起彼落，嗡嗡嘤嘤，好不热闹！不容分说，他下了池中，左劈右砍，心里那个美呀，直呼过瘾。不知打死了多少苍蝇，一直忙到天快黑，忽然想起来要看《新闻联播》了，这才悻悻离开。
　　张翠花一边帮儿子洗衣服，一边思量解决的方法，最后思考的结果是请孟小虎把大池子填掉。孟小虎是村民小组组长。
　　孟小虎听了大吃一惊，要是在他的辖地出了人命他这个地方官就要丢乌纱帽了。前几天万书记还透风给他正考虑他进下届村委会，在这节骨眼上是万万不能有闪失的。孟组长叮嘱张翠花盯紧呆十，别让他到处乱跑。说自己明天就去村上向万书记汇报，研究一个方法来。
　　张翠花回到家一宿没睡好。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要是呆劲发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想到死去的几个子女和丈夫，心里真是难受，要不是丢不下呆儿子，真想一死了之。继而又想到自己已经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正如风中烛瓦上霜，说撒手就撒手，真不知道今后这个呆儿子怎么办呢！这样想着哭着，哭着想着，整整折腾了一夜，直到天亮后因为哭累了才迷糊一会。
　　就在她睡着的一会子里，呆十起床了，拿着苍蝇拍急急忙忙赶到了大池子。
　　孟小虎早饭都没吃就到村部找万书记。万书记也为难了，虽说大池子用处不大，这么多年早用了化肥，大粪早就不是当家肥，但这大池子却与孟飞家的雪里蕻有点瓜葛，而孟飞又是唐书记的红人。这孟飞家的雪里蕻说来奇怪，如果不用农家肥而用化肥，不但产量上不去，就是口味也与原来的差之千里。这池子好多年来一直是闲置的，直到前年孟飞回乡创业大种雪里蕻才重新启用。孟飞回乡创业是他遵唐书记的旨意亲自请回来的，雪里蕻项目是镇农业重点项目。孟飞继去年年底成立孟氏雪里蕻公司后，最近又从村里要了不少村民户口簿子正在申办雪里蕻专业社。为成立专业社事情，唐书记都亲自打来了电话。如今要是把大池子填了，那么不是打唐书记的脸面吗？那自己的书记也就做到头了。
　　就在万书记和孟组长两人对抽着烟一筹莫展时，听到了汽车声，镇纪委闻书记来了。闻书记分工红星村的秸秆禁烧工作，这阵子每天一大早就来。闻书记听说本村出了一个打苍蝇的英雄，觉得大可以做点文章，可以和巩固卫生乡村活动联系起来。便提议到呆十家看看。闻书记叫驾驶员留在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