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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菜花

宋振邦散文体小说《小镇风情》 17 

作者:行吟者    授权级别:C    编辑推荐    2014-06-11   阅读:

  
  毛驴

  说来也巧,磨坊寡妇的故事竟以毛驴始毛驴终……
  我五岁那年的一个春天,胡寡妇后嫁的丈夫也死了;因此她的寡妇成了双重的。双重的寡妇有极苦的命,却得了极恶的名——“扫帚星”。她的头一个丈夫姓胡,是木匠胡四的堂兄,他和她生了一男一女;第二个丈夫姓王,妻死了,扔下一个大小子,十二岁。因为这小子叫狗儿,她带来的男孩便改称二狗。二狗比我大两岁,故事的当时是七岁,已经跟十二岁的哥放牛了。其实胡寡妇娘家姓黄,她名叫菜花。年青时,在村里也是一个惹人喜爱的活泼姑娘,性格粗放泼辣,号称一阵风。
  当寡妇嫁给磨坊王掌柜时,叫了几年女掌柜或狗儿娘,王一死,村人又称其为胡寡妇。为什么称胡寡妇而不称王寡妇?有一次我问母亲;母亲斥我说:“你要叫王大娘,小孩子不得无礼”。后来我才知道,那胡曾在镇公所跑过腿,名气到底比王大些,名份自然依了他。那比她大二十岁的胡酒鬼,除了给她留下两个拖鼻涕的孩子之外,片瓦无存,只在她寡妇二字的前面烙上一个胡字。比她大十五岁的王磨坊和她生了两个孩子,一丫一小,丫头三岁得了小儿麻痹症,幼儿才一岁,他便扬长而去了,这个厚道的老头总算没亏待她们,给娘儿几个留下了三间房和一个磨坊。磨坊在西厢房倒还宽敞,只是那屋顶山墙和门窗都很简陋,里面有一盘碾子,一盘磨,一个扇车,一个磕面柜,都已破损,靠北墙还有一面土炕。
  家里惟一值钱的是一头服役多年的毛驴,为了给丈夫看病,也给卖了。
  我对那头性情温顺的老驴十分怀恋。当它从磨上卸下来之后,我和二狗总要去遛它,乘机骑它玩。
  驴背上的毛许多处已经磨光,肩胛和肋部披挂夹板和绳套的地方,皮已磨成灰白。我可怜它,有时拿半个饼子喂它,它用唇在我手上卷来卷去,一发现饼子,便卷进嘴里,贪婪地嘴嚼起来。由于年老和体力不支,它给不出什么欢跃的表示,只是低下头,用那被笼头和眼罩勒出伤痕的面颊在我肩上蹭几下,致以谢意。给拉磨的驴带眼罩是一种常规,大概是怕驴转晕了;但对它来说,似乎有些多余,因为它两眼本来就有东西遮着——长了白内障。因此王家的人和我们孩子便叫它“玻璃眼”。由于多年的职业习惯,它总是恭顺的低着头,走路也是谦卑地踱步……如果驴也有性格的话,就是如此。
  但它也有反抗的时候,那一天驴贩子来牵它——天啊,这样的老驴,贩子也要,说明还有更为潦倒的主人,有更为辛酸的命运,委它去分担——它不愿离开那多年的槽头,拼命往后坐;直到那残忍的贩子用一根很粗的木棍,打在它瘦骨嶙岣的臀部,它才踉踉跄跄向前走了几步;尔后,回过头来,望着与它朝夕相伴的主人,发出一声暗哑的嘶鸣——可怜的大娘,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更令人同情的是,在王磨坊出殡的那天,大娘在灵前痛哭不已。当她历数自己不幸的往事,瞻念暗淡的前途时,竟几次将那头老驴与胡、王并列。不知情者曾误以为生活中有三个男人抛开了她;他们悄悄地问:“那玻璃眼是谁?”
  那天,在送葬的亲友离去之后,她又哭了很久。她哭自己送走了一个老头又送走了一个老头;还剩下什么呢?环顾四周:破烂的家什,锅碗瓢盆,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嗷嗷待哺……看那患有小儿麻痹的小四,正弯着可怜的小腿,捡那掉在地上的祭奠亡父的供菜……
  怎么会落到这样地步!她嚎啕大哭,一个三十四岁的农妇,耐倒了两个男人,自己还这样健壮。老天爷呀,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撒手而去,却背了这样沉甸甸的破烂和一个“扫帚星”的骂名!
  所有这些恨都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那就是在少女时期她曾以疯狂的热情投怀送抱的人。十八年来她在胸中捶打,在梦中撕咬的负心汉子。如今,他像一匹狼,在夜的荒野中奔跑,挨了枪子儿,蜷伏在茨榆坨西山脚下,舔他的伤……

  寡妇

  对于王大娘(或胡寡妇),我们家里人明显分为两派:同情者有奶奶和妈妈,奶奶信佛,妈妈命苦;讨厌者有姑姑和叔叔,姑姑讨厌大娘“扯闲话”,叔叔嫌她邋遢。一提起王大娘,他便念一首歌子给我们听,逗得大家笑个没完。由于他常念,我至今记得。那是家乡的口头语言,写成文字,许多处只能用谐音处理,稍加注解也就是了。歌词形容了一个邋遢女人的衣食住行,要略摘录是这样:
  ……
  秫米饭,“红大虾”;
  臭大酱,“乱转嗒”;
  大布衫子,“嘎巴嘎”;
  大破鞋,“趿拉拉”;
  大嗓门,呱呱呱;
  大屁股,扭达达;
  大奶头,颤塌塌。
  这后两句我本想略去,代之以方框,并注明此处省去XX字,又觉得这笔法有抄袭之嫌,只好直写了。
  现在先来解说几个口语俗词。“嘎巴”,当动词用的是“粘东西凝结在器物或衣服上”;作名词是“粘在器物上的凝结物”。当我抄录字典上这条注释时,不能不为汉字使口头语失色而良多感慨。“嘎巴”是多么生动而有概括力的词儿啊!现在却用“凝结物粘在器物上”来解释,这该多么滑稽!
  “红大虾”是烂叭叭的高粱米饭的颜色;饭煮到这种程度是为了“增量”。汉字是词素——音节文字,这音节又不得不用象物、象事或会意的字来代表,这就容易望文生义而发生误解。譬如在这里,如果不作音节理解,照字面去讲,“红大虾”会认为大娘带五个孩子,镇日里以海鲜度日,那可大错特错了。
  再说“转嗒”或者“转打”也是音节词儿,形容使用筷子夹菜因菜少而很难入箸的状态,频率高而效率低,便发生这种情形——“转嗒”或“转打”,多用于穷人家的饭桌,绝少形容酒宴;倘若你应官或商的邀请——“聚一聚”,席上,惟见筷子在“转打”,那是大煞风景的。
  叔叔用这样生动的语言描摹了王大娘困苦的生活。那顺口溜不是叔叔的杜撰,是家乡流传的,既是流传的,便具普遍性。王大娘是那些苦命人的典型。寡妇是苦难岁月的产物:战争和生活的重负常常使年轻的男子死于沟壑。
  如果读者诸君同意这样的分析,那么,那首快板词,那首根植于社会土壤中的俚俗的民谣,不该留传后世吗?
  我们常常用不修边幅来阿谀那些文人,为什么对一个拖着五个孩子的寡妇予以苛求呢。其实,用现在的眼光来评判,王大娘并不难看,她三十刚过,身体丰满,体格健壮,用现在的话,怎么说,叫性感。她那圆圆的脸蛋极富表情,尤其是当她讲起自己的不幸或者别人的趣闻时,眉飞色舞,声情并茂,常使听者动容。
  至于“扯闲话”,对于文明人来说,确是一个缺点。可是,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像泥河一样流”的苦人、“罪人”,有什么能消除我们的烦闷,解脱我们的苦恼?有什么能在昏暗的黑夜中闪一丝光亮;在混沌的浊流中浮一朵浪花呢?而且我们这些粗人,在生活的重压下,没有文化,没有修养,不懂幽默,难为旷达,无法在自嘲中得到慰藉。那么,还有什么呢?假如,我们这些拉磨的驴,能在扯闲话中,嘲弄一通负重的骡子,看它们痛苦不堪,不也得到一点宽慰吗;或者,反过来,我们这些骡子妒嫉拉磨驴的悠闲,何妨骂它转来转去没有出息呢……扯闲话哟,愿你给贵妇们的锦衣添花;给苦婆娘的粥里加盐;给市井文学带来繁荣……
  苦命的大娘,在灰尘蒙面中,转吧,和你的毛驴……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推荐: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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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我不得不承认,那都毛驴打动了我。我家也养过家畜,家畜对主家的感情我是深有体会,你给驴喂馒头的细节,就是我对我家那头牛的细节,细节呀细节,好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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