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翻到两百多年后一个内忧外患的偏安小朝廷,从北方传来了干戈相击的声音,汗血嘶鸣的声音,大火在屋顶燃烧的毕剥声,昏鸦在旷野争食的扑腾声……江山北望处,四处蒸腾着滚滚不息的狼烟,遍地倒毙着鹑衣百结的遗民,多少忠魂志士无不埋骨他乡,多少良田美池转眼已是赤地千里。
那一年的秋天,我随着大批难民逃离幽州,一路上不时遇到败退下来的游兵散勇的骚扰和劫掠,许多年老力衰的人倒在了逃难途中,满山遍野都是家属们的哀恸之声,饿得面黄肌瘦的婴儿的啼哭之声,伤痕累累的难民们的呻吟之声,亲人失散之后焦急绝望的呼喊之声……这个时候,一个叫辛稼轩的人站在残阳如血、苍山如海的破城墙头,横抱一把铁琵琶,弹起一支急促而铿锵的曲子。
起初,乐声舒缓自如,一只天鹅展翅翱翔于天空中,自在逍遥。然而这样的景象还没有完全从人们眼前退去,琵琶声已急转直下,一头凶猛的海青出现了,在海青与天鹅之间展开了一场追逐和逃避的角逐。一个猛扑狠抢,势若疯虎,一个闪躲腾挪,避其锋锐。随着演奏者轮指弹拨的速度越来越快,搏斗进入了白热化,激烈之处恰似“断弦砉騞层冰裂”,又如“霜刀破竹无残节”。正在这时,音乐戛然而止,辛稼轩一声大吼,震醒了正听得发呆的人们:
“各位父老乡亲,女真人就是那头一直对我中华虎视耽耽的海青,而我们却只能像天鹅一样亡命奔逃,可是,逃得了一时,能逃得了一世吗?所以我们应该拿起刀枪,为了我们的女人、我们的牛羊,把敌人赶出我们的家园!”
“说得好!”人群一片沸腾:“我们不能让鞑子白白侵占我们的家园,抢走我们的财物,奸淫我们的女人,我们要跟他们拼了!”
但起义还是失败了,缺乏朝廷的支持,缺乏精良的装备,在一场场血战过后,强悍的女真人,以及随后赶来的蒙古人,踏着我们的尸体,一步步蚕食着大宋的疆土。从此以后那些曾经激励过我们的琵琶武曲如《海青拿天鹅》、《十面埋伏》和《霸王卸甲》,虽未成广陵绝响,却已被尘封起来。替代了它们的,是从酒池肉林的临安传来的绮靡之声,脑满肠肥的官宦们在《鹂鸣深树》声中偷窥《美人思月》,风流俊雅的君王在《玉楼春晓》之时恰如《鱼儿戏水》。无数忠臣的死战,无数义士的死难,只暂时保全了一个苟安的王朝,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的大悲剧。
从追慕青楼花魁的痴情少年,到寻觅梦中神女的天涯游子,再到经历了离乱承合的中年,无数的荣耀与梦想俱成过往,多少的苦难和哀愁都已远去,此时的我已是一个清心寡欲的垂垂老者,靠着几亩薄田,隐居于石湖,做个不愁吃穿的富贵闲人。
我已经学会了宠辱偕忘,不会再关心“大梁襟带洪河险,谁遣神州陆地沉?”,也不会再“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江南曲风依旧柔媚,西湖丽人仍然娇俏,却也激不起我沉如死水的一颗枯心。我在房前屋后种下了数百竿新篁,引曲水穿行而过,闲时邀朋携友,吟一些些酒,赋一些些诗,放一些些浪于败草般的形骸之外。
这个时期我写出了我一生中最为得意的《四时田园杂兴》,朋友们都称赞这是中国诗史上最为纯粹的田园诗。有时当我在田间地里或是村头路上听见有人在高声背诵“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我便会淡淡地会心一笑。
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带上清风、明月两个童子,抱一具琴,提一壶酒,设一张榻于竹林之中,弹起那首我已经弹了十年的《普庵咒》。当清风焚上香后,明月已经铺好床榻,我怀抱琵琶,闭目养神,手指在不知觉间轻轻挑动琴弦,庄严的泛音顿时流泻开来。我依然面无表情,气定神闲,撮、揉、淖、注,不疾不徐,不张不弛,恰如太极般圆润浑满,又似流水般圆转自如。丰富的撮音让琴曲高古浑厚,所见的似山,却在虚无飘渺间,无法看得真切;又似水,仿佛在灵台之上静静流淌,使得我浑身无比舒坦,神思渐觉空明。一曲终了,当我从徐徐吐纳中收回已然飘荡至四荒八极的思绪,缓缓睁开双眼,两个童子都已绻在榻上睡着了。此时月华已升至中天,乾坤之间一片澄明,他们静静的呼吸声与草丛中的秋虫鸣叫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哪是人声,哪是虫声了。
那一年,我栽种的竹子全部开出了白花,随后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早上,清风告诉我,风雨飘摇的大宋江山终于宣告易主。听到这个消息,我胸腔里立即升起一股甜味,顿时吐血三升,在清风明月的惊叫声中,我被手忙脚乱地放置到床上,我醒过来看见明月准备出门去请大夫,便叫住了他。我说我已经不行了,人都有这么一天,我得享高寿已是托菩萨之福,金石虽可治病,却未能延命,我只希望能在临死之前,弹上一曲我最心爱的曲子,便能瞑然无视了。
琵琶递到手上,我想也没想就弹起了一支久违得几乎已经忘却了的《霓裳羽衣曲》。曲调依然哀婉缠绵,却多了几分暮气,原本应该繁音急节、乐音铿锵的曲破一段,在我渐感无力的手里变得疲惫软塌,使得整个堂中都充满着一种死亡的不祥气味。
但我已经分辨不出来了,我的眼里再次浮现出那些广袖舒裳的女子,她们不像是来自于我们这个肮脏的尘寰,倒像是瑶池阿母身边的绰约仙子。她们飞旋的舞姿转得我头晕目眩,却又使得浑身仿佛充满了热气和活力。啊,我是多么希望再次回到那“五陵少年争缠头”的年代,哪怕再次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也依然愿意。
随着一声裂帛般的刺耳声响,整个世界都沉了下去,我的家国,我的百姓,我的美人,我的诗歌,我终生不逾的琵琶,以及——我的命。到了此时,我已很难说清,是那原本不该属于纷乱人间的音乐成全了我,还是毁掉了我,但是无论如何,它们与我的生命,我的一生,我的痛苦与欢乐,我的生存与死亡,水乳交融在了一起,永远也不可分割开来了。
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