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群里看到一篇小学生作文《二十年后的我》：
　　“今天天气不错，我和老婆带着我们一对可爱的儿女环游世界。突然，路边冲出一个浑身恶臭、满脸污秽、无家可归的老太太。天啊！她竟然是我二十年前的语文老师！”
　　我不禁忍俊不禁，想起我的宝贝学生，他们会不会也在心里诅咒二十年之后，我变成这样一个老太太？如果是这样，我会生气吗？不，我听到自己说，这就是童真啊！爱憎都那么分明！尽管有点可笑。
　　潘山小学位于浙江青田季宅乡潘山村。虽说是公办学校，由于年代久远，早已破败不堪。潘山小学连同校长只有五位老师，一人包教一个班也是一个年级。怕低年级的学生听不懂普通话，刘校长照顾我教高年级——四年级。
　　我上课的第一天点名，洪锦的声音最洪亮，我就选洪锦当班长。洪锦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个子也最小。洪锦的脸粉扑扑的，就像抹了胭脂。我忍不住想要抚摸他的脸，甚至不害臊地想，将来也要有一个像洪锦这样的孩子。
　　多年之后，我依然情不自禁地心疼洪锦。因为他的眼睛不好，也因为他失去了母亲。
　　洪国丰是班上最聪明的学生。记忆中，一些难度比较大的应用题只有洪国丰可以解答得出来。洪国丰的脸白皙俊秀。洪国丰不爱说话。不过，笑起来就像黑夜里的星星。
　　洪国丰有一个不好的习惯——随地吐痰。也不知道他的痰怎么那么多！半天课下来，他课桌下已是一片狼藉。打扫卫生很是头疼。我多次提醒他都不见效。后来，我说每吐一次痰就罚款一角，到时候聚集起来在班会上买花生、瓜子。一角在当时还是值钱的，再说，洪国丰家里穷。洪国丰收敛了一些。到学期结束的时候还是有三元六角，真的用来在我的欢送会上买了花生、瓜子。
　　多年之后，我感觉有些惭愧。也许洪国丰随地吐痰不是一种恶习，是一种病吧！只是当时的我太年轻，不太懂啊！
　　多年之后，我曾经为洪国丰的杳无音信写下诗《宝贝，你在哪里？》。
　　王富贵数学不怎样，微笑着坐在教室的后排，我问他听课听懂没有，他只是傻笑。不过，王富贵的体育和英语很好。还记得我在武术课上让他站出来给大家做示范。王富贵还特别懂礼貌，不管在哪里看到我都热情地招呼。
　　多年之后，王富贵学了建筑效果图，在上海一家公司上班，让我刮目相看！而且，王富贵还写歌词，我们还能够成为良师益友，让我惊喜不已！
　　洪俊霞是个大大咧咧的，爱说爱笑的女生，也就比我小几岁。我刚去的时候她公开说不欢迎我，还召集同学到校长办公室，要撵我走。因为舍不得原来的老师。后来，她喜欢上了我，就像小鸟一样成天在我身边唧唧喳喳地说笑。还记得那时正在热播《梅花烙》，她学公主的侍女叫“白姨太”的俏皮模样。
　　多年之后，洪俊霞的一声“云姐”，依然让我心旷神怡，如沐春风。
　　吴淑珍经常帮我提水、做饭。周末和暑假，本地的老师都回家了，我一个人在学校。我从小娇生惯养，不会做饭。吴淑珍父母离婚，很早就学会了做饭，照顾弟弟妹妹。吴淑珍性情柔和，让我情不自禁想到“贤妻良母”这个词。
　　多年之后，洪淑珍已经结婚，而且，是两个小男孩的妈妈，真的成了一个“贤妻良母”！
　　还有一个男生，不记得他的名字，不，也许是潜意识地想要忘记，忘记那一段梦靥。
　　这个男生上体育课还像模像样，其他课就调皮捣蛋，花样百出。比如，把前排女生的辫子绑在凳子上。
　　那天上音乐课，男生又捣乱，弄得前排的女生哭哭啼啼，气愤中我给了他一耳光。应该说我的手也不是那么重，不知怎么的，那个男生就流了鼻血。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男生经常流鼻血。当时看着地上的血，我也吓住了，很后悔自己的行为，不知道该怎么办？
　　谁知，这个男生马上回家把家长找来。同来的还有几十人，他们有的腰里别着匕首，有的手里拿着刀、木棍……他们在我宿舍门外叫着、骂着：“给我滚出来，今天非捅死你！”
　　“哪里来的蛮婆娘，给我们滚，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老师！”
　　“滚？没那么容易！大家在半路上结果了她，不能让她活着出去！”
　　……
　　学生们也在我宿舍门外喊：“张老师千万别出来！”
　　“张老师不能走，我们要张老师。”
　　……
　　刘校长和五年级的叶永荣老师用潘山话讲着、劝着，他们好不容易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冲出宿舍，一个人走在大雨中，走在山间小道。我一个劲儿地问自己，我会死吗？我就这样死在潘山？我还很年轻啊！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绝望和悲哀。
　　我写了很多诗，其中有《如果我死了》和《深谷幽兰》。
　　“……
　　我实在不愿意死
　　但如果我死了
　　请把我埋在这荒凉的山坡
　　让我的血绽放一片娇艳
　　让我的泪滋润一段新花
　　让这个世界啊
　　多一份温情和美丽”
　　“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桌前
　　等门响
　　等窗破
　　等你的刀在我脖颈上划一道美丽的弧
　　-
　　你尽管来吧
　　趁着黑夜
　　趁着熟睡的人们还不曾醒来
　　让这恶魔的花尽情地开吧
　　-
　　当天边升起第一颗启明星
　　当第一缕曙光透进我的窗户
　　我依然是那株芬芳的兰草
　　开在这深山的幽谷”
　　多年之后，看到这些充满悲壮的诗歌，我是又好笑又心酸。
　　当然，事情很快平息下来，那个男生的家长还向我道了歉。但那种死亡的感觉我是永远也忘不了！
　　随后的那些天，我白天总是随手带门，晚上用学生们带来练武的木棍里三层外三层地堵住门，窗户关得密不透风。夜里睡觉，我几乎总是穿着练功服睡，枕头下还放着学生送我的一根“金箍棒”。
　　……
　　清明节后的第二天，我走进教室，居然发现我的讲桌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香味扑鼻的“青团”。
　　端午节的那天早上我打开门，发现门环上竟然吊着一串热气腾腾的粽子。呵呵，这一定是那个像黄蓉般美貌机灵，喜欢唱戏的小女生王旭晓的杰作。
　　一天中午，我正在听英语，有个男生敲门。我刚打开门，只见男生飞快地闪进来，有些羞答答地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梅子放在桌上说：“张老师，这是我们山上的，你尝尝。”然后，转身就跑。
　　更让我哭笑不得、莫名感动的是一天我无意中说我喜欢花草，于是，几乎全校的男生女生都出动了，我房间里顷刻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瓶，插满了大瓶小瓶的野花、野草。有一对一年级的小姐妹因为太小不能随哥哥姐姐上山采花草，竟把家里的塑料花拿来了，非要送给“张老师”。
　　……
　　可以说是学生们的天真无邪温暖了我那颗渐渐冷却的心。
　　在潘山的日子是孤寂冷清的，也是快乐充实的。
　　上课，我认认真真地给学生们上文化课、教他们武术、英语、唱歌。下课后，我和学生们一起跳绳或踢毽子，要不，我干脆搬把椅子坐在操场上，任由学生们把我围在中间，听我讲故事、说笑话。这时，洪锦喜欢躲到一边偷偷写日记。还记得洪锦曾经在日记中写道：“一下课，同学们就像蜜蜂一样围着张老师。”
　　中午和晚上我听英语。
　　周末、周日其他的老师都回家了，我批改学生作文，跟着录音机唱唱歌、跳跳舞，或者，写点小说、散文、诗，那些宝贝学生就是我的创作素材。有时，村里几个我熟悉的年轻人会找我探讨武术，或者讲一些社会上的事情，小小的房间里一下子热闹非凡！其中有个叫金旺的年轻人特别敬重我，帮了我不少忙，我离开潘山的时候还送我一本笔记本做留念。
　　偶尔，我一个人坐在操场上望那片湛蓝的天，心中说不出的宁静与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