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
　　常说，为人一世，忠孝难两全。忠，是为国尽忠。孝，是为父母尽孝。
　　为国尽忠，就难孝敬父母。孝敬父母，就难为国尽忠。一个巴掌，只能按住一条鱼。
　　我爷爷却实现了忠孝两全。
　　我爷爷和我爸爸同岁。
　　不是，我爷爷是我爸爸的隔房幺爸。所以他们同岁。我们一直都叫他爷爷。
　　80出头的我爷爷几天前过世了。他是一名中共党员，志愿军战士。
　　我爷爷走的悄无声息，没有人给他开追悼会。更没有人给他献花。
　　可能，他是农民的缘故——太渺小了。村里年轻的支部书记知道了，却说，80多了，老死的吧？
　　年轻的支部书记为什么不说，老同志走了，我们还是去送送？
　　现在这些娃娃，太年轻，不知道过去，不知道什么是革命的情谊，便没有这些革命的同志观念了。呵呵。
　　我爷爷在世的时候，爱说一句话：玩一玩！（四川人说这个“玩”，是被“儿”化了的，叫做“玩儿一玩儿”，并且是
　　卷舌音。很有一些逍遥的味道。）
　　我们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老爱说这三个字？
　　我们只知道爷爷身体上有不少枪伤，特别是脸上那伤，就在他右眼的泪堂里，拇指大一块疤。
　　那是在朝鲜战场上留下来的。所幸美国鬼子那颗可恶的子弹，到了我爷爷泪堂的时候就没有力了，被我爷爷的肌肉和骨头给夹着了。不然，我爷爷不是眼珠子爆裂，就是脑袋开花了。而我爸爸他们可能充其量能领到一张阵亡通知书。呵呵，我爷爷还是不该死。
　　没有在战场上牺牲的我爷爷，还从冰窟窿里救过几个朝鲜人性命。因此他被称为“罗盛教式的战士”。他和同是四川人的黄继光、邱少云差不了多少。只不过他没有死。上过朝鲜战场的中国军人都知道，英雄多的是。烈士更悲壮！
　　正因为我爷爷在战争中、战场上表现不错，可以算是一名合格的中国军人。所以，回国后，他幸运地成为首批受到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的一名普通士兵。
　　爷爷与党和国家领导人合影的那张照片，上了1954年某期《中国青年》封面。爷爷自己也保留了一张，我们曾经看见过。可惜的是，那张照片被我爷爷给毁了。也许，我爷爷不算一名坚定的共产党员，因为，在过去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国家领导人倒霉一个，他就从照片上划掉一个。我们不得而知他为什么这样做？他是怕遭整还是怎么的？
　　不知道。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爷爷他是做到了为国尽忠。
　　孝
　　我爷爷本来是以连长的身份专业到青海省某新华书店做经理的。他的大女儿和二女儿都是在青海出生的。可是他敌不过我的祖爷，祖爷只养了他一个儿子。三天两头叫我爸爸写信去骂他，要他回，不许在外。我爷爷就无法继续工作了。就带上老婆孩子回来了，做了一个普通的农民。我爷爷说，没关系，工作、前途啥的，可以不要，父母是必须要的。假如我在朝鲜战场上死了，莫说工作，连父母都见不到一面。我，打道回府，尽孝去。
　　那个年代，像我爷爷这样的人，回到村里你也别想闲着。人才少，你是一名共产党员，军队转业干部，你无论如何也得干革命。可是没干多久，我爷爷就被挂黑牌、戴“高帽子”，揪上主席台挨批斗。接着就是被打倒。因为造反派说，我爷爷是“当权派”、“保皇狗”。整得我爷爷闭声闭气，全家人嚎啕大哭......
　　这样，我爷爷就靠边站了。他就说，哼哼，你们也给老子来一个玩一玩嗦？老子不跟你们玩儿。
　　我爷爷后来是“八抬大轿”也“请不出山”了。他就爱上了钓鱼。无论吹风下雨，家门口小河边上，总有我爷爷独自一人坐在河埂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有没有鱼，钓没钓上鱼，爷爷不管这个，他就喜欢到河边上去坐。太阳把他晒成了一个“非洲人”，他却不在乎。
　　爷爷说，我去玩一玩！
　　他就坐在河埂上，一动不动地守着钓鱼竿。他时常在河边钓鱼，就有那么一两个上头的干部找到了他的头上，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人家都在田坝里生产，你却悠闲哈，还钓鱼？影响农业生产还是咋的？你的思想有问题，我们决定对你教育教育，抓个典型。于是，就叫来两三个管什么治安的人，要带他走。他却慢条斯理摸出来一个小本本，那些人一看，二话没说，掉头就走了。
　　这就是我爷爷的“玩一玩”吗？我们不知道。
　　我们只知道，我爷爷他爱干什么就让他去干。他这一辈子本来不该是这个命。或者说，他是差一点就死在了朝鲜的。或者说，他要是继续工作下去，一家人哪会是这样？
　　我们在叹息的时候，也考虑到了他心里的滋味：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最关键的是，他已经对国家尽了忠，还要对父母尽孝。这个，一般人可能只能选择一个，那就是：吃皇粮，领工资，升级当官！尤其是一个农村娃，在用生命换来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的时候。有几个能够放弃前途？
　　我爷爷，他的心里可能也不好受。
　　现在，我爷爷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
　　没有人给他开追悼会，更没有人给他献花。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爷爷成为了一个忠孝两全的人！追悼会、花圈什么的，我爷爷从来没有提过。他是可以向政府提出困难补助等等要求的。他虽然主动辞去了工作，可是，还有什么证件可以证明他的过去。这个证件，记得他曾经在我们面前晃过，具体是什么？没给我们看。他不给我们看，他说，去去去，没啥好看的。他死后，我们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到。政府在某个年间，忽然通知他去领钱，说是朝鲜人民军的战功薄上，有他的名字，这样，他每一个月，才有了200多元的补助。可是，他自从回到农村，再困难，也没有去找过一次政府。他说，钱财如粪土，人命值千金呐！名誉算个毬，那些和我一个战壕的战友，他们都死了，我一天也忘不了他们！
　　我爷爷说：他妈的，老子玩一玩！老子.....爷爷说玩一玩的时候，眼帘总是有些红润。我们知道他的心里难受，谁也不敢吭声。也不愿意吭声。我们要让他自由......
　　我爷爷走了，爷爷，你走好！你是一个忠孝两全的人。
　　2011年8月12日，写于寓所2014年6月5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