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丹桂开花了，香。傍晚，邻居在楼下遇到我，都向我赞美它的芬芳。我却觉得今秋的桂花香没有往年馥郁。许是母亲在盆里种的赤凤仙长得太野，抢走了丹桂树不少养分。导致那浓艳醉人的香味变得蹀躞飘忽、踟蹰徘徊，有点小家子气了。
　　
　　桂花，原不该有那小家子气。特别是我养植的桂花，树龄已有七八年，早已亭亭玉立，高至阳台的檐角。那树冠茂然如盖，枝叶长青，花瓣如金箔铜珠点缀其中。清甜流溢，沁人心脾。若用手摇一摇，桂花盈盈洒落，如小米一般。捡起来，铺在报纸上，晒在太阳光下，待干透了，或注入蜂蜜里用温开水冲泡来喝，或熬白粥的时候洒一点进去增加些情趣雅致。总之，桂花在我眼里集审美与实用于一体，我也喜欢写文章来赞美它。
　　
　　但是今年桂花确实开得没有往年多。我仔细观察了会儿，才能在密密麻麻的叶子里找到十几束。花色也不见往年明晃晃的金黄，淡了一丢丢。不知是被白日的秋雨洗褪了色，还是营养不够变得孱弱。我便化了一些磷酸二氢钾，拿喷壶给花叶喷了喷。正忙碌着，耳边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循声抬望眼，原来是右邻的大姐在阳台收衣服。她携带的手机里正播放着曲子：
　　
　　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
　　
　　情也成空，宛如挥手袖底风，幽幽一缕香飘在深深旧梦中。
　　
　　繁华落尽，一身憔悴在风里，回头时无情也无雨。
　　
　　明月小楼，孤独无人诉情衷，人间有我残梦未醒……
　　
　　印象里，这是我童年看过的电视剧《八月桂花香》的主题曲。香港歌手罗文唱的。罗文是上个世纪粤语乐坛的金嗓子，唱过许多经典歌曲。比如《铁血丹心》、《小李飞刀》。《八月桂花香》的主题曲是《尘缘》，形容胡雪岩的一生，当然是电视剧里胡雪岩的一生。
　　
　　在《八月桂花香》的剧情里，胡雪岩一生起伏跌宕，饱尝了人间至苦，也坐拥了无敌财富。得意时，他的生活宛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失意时，他与最爱远隔天涯，他与好友反目成仇，他被朝廷降旨抄家。他辛辛苦苦打拼来的事业，也是转眼间化作断墙颓垣、水月镜花。他惨到了极点，却从未失去正直、善良、勤奋、厚道的本性。他是中国版的唐吉坷德，既能义薄云天，又能儿女情长。这是写惯了武侠剧的台湾编剧玩烂了的套路。这些编剧喜欢将玩同人，给传奇人物的经历注入大量的水分，不是让他们如圣人下凡度众生，就是让他们代表底层逆袭成功。所以，电视剧里的胡雪岩，几乎没怎么操心搞事业就从青铜变王者，还一边谈恋爱一边玩虐恋就成了王者。
　　
　　现实中的胡雪岩，那是何其精明干练，手段老辣的厉害人物！他祖籍安徽黄山，从小在浙江长大。他出身贫寒，先后在粮店、杂货铺里打小工。由于头脑灵活、智算超人。他用了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搬砖小厮摇身成为闻名朝野的“红顶商人”。在清朝，“红顶商人”是官商，拥有政府官员的编制，又能借助权力来敛财。虽然自唐朝开始，朝廷选拔公务员都要通过科举考试。胡雪岩没有考上科举，但是他懂得“钱能通神”的真谛，更懂得经营人脉的重要性。他先是借了500两白银给落魄的书生王有龄，让王有龄到京城买官。王有龄混进体制内后，为了报答胡雪岩的知遇之恩，没少给他进行利益输出。之后，胡雪岩又搭上了一品大员左宗棠的战车，积极主动地给他调动粮食、筹措军饷、购置军火、开办军工企业、还兼顾打理洋务。左宗棠能顺利收复新疆，都得记上胡雪岩的一功。籍于此，左宗棠帮衬着胡雪岩的事业愈做愈大，还获得了布政使衔，赏穿黄马褂，官帽上可带二品顶戴。胡雪岩的母亲也得沐皇恩，被封为诰命夫人。浙江的巡抚到了胡家门口，也得下轿步行，以示尊重。
　　
　　这能耐、这城府、这水平，这是为了一个初恋情人求不得就肝肠寸断、念念不忘，直到临死还嘟嘟囔囔放不下的恋爱脑能具备的吗？
　　
　　更何况，商人极懂得借力造势的重要性。胡雪岩如果真能得到满清格格的青睐，他恐怕半秒钟都不会犹豫，立刻毕恭毕敬、三媒六聘、吹吹打打、跟头流水地跑去提亲了。咋可能会为了一个长着苦瓜脸的穷丫头而拒绝荣华富贵？胡雪岩要的就是荣华富贵啊！
　　
　　记得2018年的夏天，我去杭州旅游，途径胡雪岩故居，进去一看，果然惊艳。我惊的是胡居建筑精美绝伦，房屋陈设精致奢华，极是富丽。如果说故宫的富丽属于恢弘大气、堂皇霸气，胡居的富丽则是无品不精，有形皆贵：起步价70万元的花梨木门、紫檀木雕的百狮黄金眼、饰有董其昌、郑板桥、唐伯虎、文征明等名家书法的回廊石刻、全部用60年才长一厘米的金丝楠木打造的厅堂……就连下房也安着进口的彩色西洋玻璃做装饰，亦有小桥流水、假山亭台的后花园，布满了奇珍异草，嶙峋怪石。其中人工溶洞的堆砌之精与规模之大，堪称明清第一。更别说单堆砌的假山，在建造的期间就耗费了十多万两白银。
　　
　　倒是桂花树，我印象里并没有在胡雪岩的故居里见到。许是有，可惜在盛夏时节没有留意，亦没有察觉。桂花在我心目中是属于冷香一派的。冷香需要品，需要联想，需要感悟。赏花人在品香中联想人生，感受哲理，领悟禅机。如北宋的黄庭坚曾找晦堂禅师学禅，多年不得门径，遂问禅师悟道可有捷径？晦堂携他一同游山，正逢八月桂花盛开时节。一阵秋风袭来，晦堂指花相问：“闻木樨香乎？”黄庭坚脱口而出：好一阵木犀香啊（木犀即为桂花）！晦堂禅师遂笑道：“吾无隐乎尔！”黄庭坚瞬间领悟，“释然即拜之”。
　　
　　其实，人生里的大自在与大福气从不是靠外求得来，而是在于内修。胡雪岩不懂这个道理，于发达之后更生贪婪，在奢靡之境更增骄纵，不但姬妾成群、大起园林、纵情声色、贵比王侯，而且卷入了左宗棠和李鸿章的政治斗争，在误屯江南大量生丝的情况下，被李鸿章安排的盛宣怀从中作梗，造谣中伤，终落得资金链断裂，商品被迫贱卖，资产去半。
　　
　　同时，树倒猢狲散。胡雪岩焦头烂额的期间，他的手下趁机背叛，实名指证了胡雪岩给朝廷借洋款吃回扣的事情。消息传到慈禧太后耳中，她勃然大怒，下旨将胡雪岩革职抄家，还是派的左宗棠亲自去胡家抄家……
　　
　　真应了孔尚仁的戏词：“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胡雪岩在破产之后元气大伤，郁郁寡欢，没过几年病入膏肓。在他去世之前，他立下遗嘱：“一是后人不要经商；二是后人不得从政；三是胡李不通婚。”唯唯没有提及言情影视剧里的“八月桂花香”……
　　
　　想来，最近倒台的许氏富商亦有同样感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