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庄小筑”在姑苏城外石湖岸边，从九孔的行春桥往东，沿湖堤而行，过十亩荷塘，观残荷枯莲秋景，走九曲红栏小桥，竹径深处，一处粉墙黛瓦小院邻水而筑，小月洞门半敞，卵石小径曲折。庄前人迹罕至，唯有鸟雀立枝偶啼，秋风落叶无声，稠雨稀落悄然，园中栽石榴数株，桂花几棵，此刻石榴开裂百子艳红，金桂绽蕊香薰满园。庄内建筑仅一厅一堂，环廊半亭相连，大堂二侧建有厢房，门楣上有“息影”“耕读”砖雕匾额，为园主读书之地。庄前滨湖筑一小园，不堆黄石假山，也无太湖石峰，仅筑一小方亭，取名“渔亭”，亭外有丹桂梅花，墙角植芭蕉斑竹，站立亭前，一池荷叶田田莲子依依，依靠亭栏，上方山楞伽寺塔掩映在绿树丛中虚无缥缈，侧耳倾听，仿佛还能闻山中的梵音钟磬，湖中渔舟上的吴歌情话。
　　秋后的渔庄，更显寂寥，石榴坠枝却无人摘取，丹桂初绽但少知音闻香，银杏的叶子黄了，只是还没有辉煌时的那般明黄耀眼，青碧中的几丝昏黄，映入眼帘顿生一番惆怅无奈。秋风从石湖上慢慢袭来，竹叶潇潇芭蕉孤立，霎时如同闻听瑶琴的最后一个音符，虽绕梁三尺，却平添苦涩孤寂的心酸。站立后院亭前，一派水天相接的景致，清碧波澜中的小岛隐隐绰绰，仿佛与那岸边垂柳一般，风来飘逸，潇洒如白衣秀士，遥对湖水泼墨而画，笔下丹青豪迈如滔滔湖水，婉约如白浪中颠簸渔舟，温润如吴中的绣娘的婀娜身姿，细腻如堂前女子指尖下的刺绣，花鸟鱼虫，美人窥春。
　　当年的石湖草堂早已经湮灭难寻踪迹，更可怜的还是范石湖的诗文，不知今天的苏州城中还有几个知道，无奈的似乎还不止这个，范成大隐石湖后，曾经写过一首送别诗：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剔除所有的深层意思，诗中描绘的苏州景致真的只能在他的诗句里找到，而“横塘”这个被众多诗人写过的地方，怕是连这二个字都难保了。关于范公或者南宋，时间实在太远，记忆似乎还有点苦涩，不记也罢，至于对石湖的记忆，苏州城的百姓只在农历八月十八那天才忽然想起，“石湖串月”据说能够与三潭映月相媲美，天上水中，人月两圆。那个叫渔庄的地方呢，还有谁知道？即便告诉你余觉这个人名，甚至提醒你他是个吴中的画家，也许还是无法让老苏州记忆起。或许生活在吴门的画家实在太多，所以能够让市井老妇知道的画家，非唐伯虎文征明不可，就是换成唐寅文衡山，估计也会给你摇头。
　　余觉真的称不上吴中的名家，假如没有那个名叫沈寿的奇女子，他也许连画家都称不上。其实余觉根本没有想到要称为画家，一个大家子弟，他就该是那个在面对湖水的小亭子里，与一帮文人骚客的朋友喝酒论诗抚琴，醉酒后泼墨山水或狂草写意，他还该是那个仲秋之夜，泛舟石湖的逍遥之徒，一人一童一船家，孤立船头对月吹箫，一曲相思哀怨或还有失意潦倒，低回之音随着秋夜的凉意远去，越过滔滔湖水，翻过上方山尖，飘过平江城墙，一路北去。可是他偏偏认识了沈雪君，一个有着水一样柔弱和灵秀的吴中的女子，于是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把自己融化到那湾湖水中。
　　这座一厅一堂的四合小院里，有一块苏州城罕见的显赫堂匾，上面的题字很白话甚至有点俗气，与习惯中苏州庭院中的匾额相去甚远，字也写的一般，称不上铁画银钩，更谈不上虬劲有力，但是在那几十年中，这匾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紫禁城里的慈禧老太太平时会写了“福”或者“寿”字，有时候还让身边的人帮着写，然后拿去赐给她的奴才臣子，但是把这两个同时赐给一对布衣夫妻仅此一例。七十岁时的慈禧垂垂老矣，她的性格中似乎流露出更多的女性温情，同光时代让这个原本该在圆明园中唱曲看戏慢慢老去的柔弱女人，站到了紫禁城的大门口，她不得不戴上青铜的面具挥舞着刀枪剑戟，只是她不是北齐的兰陵王，并不曾练就绝世的武功，于是在强悍的对手面前，一败再败乃至溃不成军，
　　犹如西太后自己的命运一样，福寿二字带给余觉和沈寿的不过是一份表面的荣耀，其他的则如余觉晚年所写“夫妇痛史”那样，字字心酸，句句断肠，沈寿更是命比纸薄，无福消受西太后赐她的“寿”，四十八岁便匆匆谢世，魂留异乡。一个人对一项自己钟爱的艺术痴迷成魔，那么其他的所有是不是都可以忽略，假如真是如此，那么沈寿最后的八年就容易理解了，此时的余觉已经无法帮她完成梦想了，她需要一个真正的知音来助她达到艺术的顶峰。《雪宧绣谱图说》恰好诠释了沈寿的理想和南通张季直的真爱，千万不要误解真爱的含义，他完全不是民国小说家笔下那般狭隘。
　　晚年的余觉不再画画，专心写字，我从来没认为他是一个痴情的人儿，对于沈寿也没有他自己在“痛史”中讲的那般缠绵悱恻，早在与沈寿认识南通张状元的前，沈寿已经为他纳了两房如妾。正如苏州老辈文人包笑天书里所说，“痛史”的后面只是书生的面子问题，别无其他。因为不久之后，余觉和张謇居然成为儿女亲家，他的养女走进了张家大门。
　　其实我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去写余觉或者沈寿，关于他们的故事，一直认为停留在苏州刺绣的美丽上已经足够了。只是在这个初秋时节，再次寻访重修后的石湖，倚在庄前渔亭的砖窗前，遥望孤寂而立的楞伽寺塔时；当我独自环湖，饱览石湖的秀美和冷清，站定在行春桥头，遥看一池残荷中的渔庄时，忽然生存一丝欲望，我想把这份清冷记录下来。
　　是的，在这个初秋的阴霾时候，面对冷清异常的石湖山水，我记忆起了某个人。
　 　西苏于吴中沁庐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