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

夜如此深，一个梦薄薄的盖着我
一个梦轻到

可以让我飞翔
重到，可以让我的手臂麻木

往东或者往西，我的双腿
抬起来，夜如此静

一朵开了的花，在向我这边
挪来的同时，又重新把自己闭上


《山间公路》

我去过一次，多次，然后禁不住地回想
马齿苋长在皂角树下，牛羊
还在山坡上吃草；一溜烟过去的
洋槐树，转眼就不见了的村寨山墙
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中年男人
因为什么，孤坐在路边的水泥墩上
刷过白灰的水泥墩，零公里处
或者一百公里处；冥冥之中，是山雨
是黄昏时分的山雨，提醒我
车速，要慢下来，车速，一定要慢下来


《拟人化的山谷》

一些树曾经年轻又迅速苍老，一些花曾经飘然
又接着把头低下：望过去
山毛榉像一束人为的光线立在溪水边
月光像一件灰白的衣裳披在石头上
鹰就像一个石沉大海的消息一样正在飞来
草就像一群出走的孩子一样正在疯长
风拒绝着携带，打量，辗转
和意犹未尽：各个角落里已经满了
因雨水想覆盖，想潜伏
想真理一般，站在源头，站在蕨类植物的高处


《今夜》

寻常之夜，每天，不过
客厅里暗下来了，要不是亮着灯

兰草和它的芬芳挨在一起了
要不是家人从外面回来

墙上的绣像是墙上的绣像

电视里的节目是电视里的节目
要不是外面漆黑一片

这里是哪里，要不是
灯光一片明亮，这里会是哪里


《另外一个人》

有时候，自己就是另外一个人
比如弯腰的时候，原地
打转的时候，系上衣扣的时候
比如说话的时候
让对方听了怔在那里的时候
盯着你，让你心里发毛的时候
也是让你露洞百出的时候
有时候，自己就是
正在替另外一个人焦急
替另外一个人产生片刻困难的
人，自己的山自己看不住
自己的风，吹着自己悠悠的池水


《敲打》

我开始敲打，在内心深处，起初是一座大厦
后来是某种坚硬的壳。起初我还有些
耐心，希望敲打到有人来阻止我
或者，有人拿东西垫在我正要敲打的地方
比如玻璃，一座大厦的脸。
比如办公室，一座大厦的心脏。
我坚持敲打。甚至固执地
以为，我不会累。后来，我失去了耐心
只能敲打鸟的影子。一群一群的鸟
正在从大厦的玻璃上空飞过
一群一群的鸟，当我心不在焉
当我疲倦至极，正在从这里，向远处消失


《晚上》

晚上了，把今天吵过架的地方切四四方方的一块出来怎么样
回放我们是如何吵起来的怎么样，我真的要这么做了
在记忆的利刃缓慢切下去之前，不会切到你
摔碎花瓶的地方：你仍然委屈着
在所有的灯都不打开，从外面看这边的窗户上
只有月光时：你仍然委屈着
晚上了，我已经换了心情把客厅里的那一片黑切来切去
时光没有飞逝，鱼缸里的鱼吐出的水泡
茉莉花从桌椅那边传来的香气，这样的瞬间，你是知道的


《有时候，我就像一个消息一样石沉大海》

我噤声已久，从心弦上的旧梦凋谢开始
我就当哑巴给自己看了，我听见
四周的墙壁对我说着失眠，我听见开花的
春树对我说着过去，我听见风上路了
汽车转弯了，两朵月季恋爱了，我只是听
我看见小路旁边跟着大路，月色上面
跟着月亮，我看见我祝福过的人
出院了，毕业了，归来了，我只是看
有时候，我就像一个消息一样石沉大海
我让我此刻的宁静像蚂蚁一样互相
打架，然后，我月射寒塘般，又从中劝架


《飞起来》

不过如此：鹰已经飞起来，风已经吹动一张白纸
飞起来，大海上踌躇满志的波浪
已经飞起来

不过如此：骏马跑着跑着，就凭空飞起来
果实落着落着，就凭空飞起来

还有我们的思绪，我们一边哭泣
一边回头的男孩女孩，凭空就飞起来

不过如此：更多的时候，我希望石头飞起来

石头啊，棱已经没了
角已经掉了，更多的时候还压着身边的
野草，而野草让你有了裂纹，一道又一道的裂纹


《牛奶》

我就这么被牛奶包围，如果不是做梦
我都不知道草地一角风影有痕
如果不是我在梦里捣乱，把奶桶打翻
和心仪的姑娘数漫山遍野的牦牛，掐野花
我都不知道一觉醒来，美，已经化作了星辰

我就这么被牛奶包围，如果不是做梦
那清凉天幕上，七颗星组成的勺子，我怎么能握在手中
我握住它的光芒它的铜，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我开始舀了，我开始舀了，我开始舀了
而她衣襟上牛奶的余香，却怎么也舀不走


《林子边上》

我在草地上久坐，抽烟，再次抽烟
哼一首小曲，望山下

树叶在空中飞舞
望见了哪一年的自己，在像风一样旅行
望见了水库，顺着波光粼粼的
一道道水纹，拾级而上
或者滑了下去

等到我回过神来，我还是在草地上久坐
默契不必了，也无必要说
这是久违的，我一直喜欢的

直到我拍身走人，直到手机铃声
响起，下山，直到什么都没有

回头看，身后是一片山巅上的小树林


《还是在草地上》

对啊，还是在草地上
还是在去年，还是只有我们
以及，那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紫云英

多好啊，还是那一阵吹走了就再也没有吹回来的风
还是多尔多的羊群
从深草中抬起头来，从山上下来

是啊，还是在草地上
还是在帐篷里，外面的雨下得那么轻
你伸出手，后来你伸出手

后来，在草地已经给出的寂静里
就有那么一滴两滴雨
落在你的手上


《自嘲》

有时，我的确需要做一会儿空气给自己看
像空气一样，听我所听见的
墙壁的失眠，像空气一样，听我所
听见的春树的过去，像空气一样听见
风又上路了，汽车又转弯了
两朵月季开到云起时又恋爱了
其实，有时我的确需要做一会儿空气
给人到中年的自己看
像空气一样露出我的深沉
撕裂，和凄然，也露出走出去很远
又接着回来的背影，以及
星光下，长夜里，即将覆盖到我梦里的露水


《地上》

风吹旧事，翻过来的那一页里
破土中有无限辽阔的四周
那再也忍不住的四周

我多次梦见，一座森林携带着
兴奋的豆芽和翻新的古木

这样真好，它们慢慢张开
舒服极了的一公里：力气足够用
疲倦结痂后，光荣的胃露在风地上


《不像》

不像听不懂赞美，含羞草
又一次把头低下了

不像下午能找到上午
下午一过去，天就黑了

不像草的身子，风的腰
前河沿一带的杨柳
摇摆得太严重了

不像我来，不像我去，可是
你内心的潮水为什么还越过河边桥栏
别的没看见，这个看见了


《蹄印》

这是要稳住欢乐，还是要脱离哀愁，是什么样的
欢乐，又是什么样的
哀愁，看着这泥土上的一串新鲜蹄印
我，想得远了

大树林里，一阵刚刚过去的山雨
一群小蘑菇，石边，路过
来者自愿来
之后，风像风一样旅行去了

想成别的行不行，想成离群索居
背道而驰，想成一次追赶
或者，来了就不想走

我想得远了，其实初春的林子里还有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