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关“三尖子”的说法是个老话儿,也就是说,家里排行老三的孩子无论是模样还是脑瓜都比其他兄弟或姐妹要拔尖。我们家的“三尖子”我的三姑就是这样。论个头,她比别的姑姑都要高出半头,虽然长得不算出奇的漂亮,却透出一股耐看劲。论干活,听说还没灶台高,就会刷碗了。十几岁的时候,三姑已经是田里、家里的一把好手,丝毫不比成年的女人差。三姑跟别的姑娘一起学绣花,针脚就是比别人细致。三姑稍大一点,奶奶的家里,就变得非常整洁,而她拿起抹布擦拭家具与窗户的架式,好像带有某种节奏,能把人看呆。来家里的人无比夸赞地说:“你们看看,三姑娘一回家,抹布就像长手上一样,不停地擦。”后来,三姑的工作大都与抹布相关,我就想到,那人真是个预言家,他的一句话,总结了三姑几十年的生活。
这样的三姑,让很多家里有小伙子的大人们眼红,有事没事找三姑聊个天,或者绣个花。甚至有远处慕名而来的,装作路过,却给爷爷发一盒好烟,然后问起三姑的年龄和意愿。那时候,他们话里有话地问三姑,“姑娘,你以后想去哪个村啊?”三姑一脸不好意思,听大人们说,那时候的我总会抢过话“我三姑哪儿不去,就在我们家里!”
没过多久,在一个常说媒的放羊人来过几次后,听从爷爷奶奶的意思,三姑跟山那边梁庄的一个小伙子订了亲。那个时候,他还在读初中。
两个人只见了一面,就把亲事订下来。后来,三姑就没完没了的给他未来的丈夫绣鞋垫。逢年过节,她也去,他也来,我叫他姑夫,他脸红着问我干啥,却不好意思应。我这位三姑夫非常有出息,读完初中读高中,然后顺利考上了大学。那时候,三姑已经为他绣了无数双鞋垫,也做了很多双千层底的鞋。大部分都因为小了烂了,后来也不知道被扔到哪儿了。
那时上大学包分配,村里人都羡慕三姑命好,见了面打打闹闹,说三姑,你还那么勤快干嘛,一天抹布不离手,你得把手养好了,好好学做城里人。对于三姑一进未来婆家的门,就家里家外干活的事儿,奶奶也就不再说她了。
我们村还没出过这样的事:一个姑娘眼看就要变成城里人。三姑在外边羞涩,回到家里羞红了脸问我妈,“楼上楼下是什么个样儿?”可是她的未婚夫已经好久不来了,放了假也不来,说是作业太多。三姑还是一个劲地绣鞋垫,在地里种蓖麻,把一团乱麻理清捏成绳,穿来引去纳千层底。有一回,他去未来婆婆家,未婚夫竟然对她做的鞋表现出烦躁,说,以后别做了,你不嫌累?后来三姑看到炕边放着的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便对他说,穿不穿是你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
眼看好几年过去了,在别人眼里,三姑当城里人的梦想很快就要实现。为了能让三姑跟城里人走得更近些。我们家亲戚介绍三姑去城里当保姆,问三姑愿不愿意。爷爷还特地拖媒人去问了问她的婆家人,对方也说没意见,让孩子去外边见见识面吧。
那是八十年代的农村,退婚是极罕见的事情,离婚更是没出现过。所以三姑压根没想过她的婚事会出现变动。她到了城里,给一家人洗衣、做饭,帮人家看孩子。后来,他的未婚夫就把这几年的布鞋和鞋垫送到她的面前,她一下傻眼了,她问对方,你嫌我哪儿不好?那人说,你哪儿都好,可我要的是一个妻子,不是保姆。“保姆”像是一根刺一样扎在三姑的心里。后来她发现鞋里有二十块钱,这算是给她六年感情的赔偿。
三姑自然就不再做保姆,她一幅无所谓的样子,别人都说,这孩子心大。可三姑明显瘦下去,显出憔悴来。
爷爷奶奶似乎为了争口气,再次挑选女婿选时,将能否有进城的可能当成一个重要条件,似乎是他们上一届亲家挑战,不通过你们这大学生,我们姑娘一样当城里人!
在婚姻的事儿上,三姑没有发言权,她很快又跟另外一个小伙订了婚。虽然模样长得不如她的前男友,更不是什么大学生,可听说这位的姐姐在市里,眼看就要帮他介绍工作。
介绍工作不假,后来还真去了,送煤气。虽然是临时工,但必竟进了城。
村里人还是说,人家三姑娘就是有当城里人的命。可没过多久,闲话就传开了,说她的未婚夫把一个小保姆的肚子给搞大了,对方不干,把他胳膊都给打折了。三姑是最后一个听到消息的。她老远看见他胳膊上架着的绑带就知道这是真的了。
三姑也没理他,背着个筐就走了,说地垄上的草都长荒了,她得去修理。
人们都说,三姑的心就是大,要放自己,不得把这男人打个半死,竟然还傻乎乎非要让家里把订婚的钱给还回去。
被两次退婚,三姑就被耽搁了,原来上门求亲的人中,很多都结了婚,剩下的人中,家里条件好的就想,竟然两次都让别人退婚,这姑娘是不是有啥毛病?
三姑到了二十五岁还没嫁出去,跟她同龄的姑娘大都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了。我的舅太奶奶甚至责备起爷爷,那么好的姑娘还老在家里,就怨你这个当爹的,并且逢人就说,快给我们三姑娘找个婆家,你们快看看,多好的三姑娘!说着眼睛就湿透了。
偶尔来提亲的,要么是死了老婆的,要么就是身子不利索。三姑什么也不说,还是照常,把屋里擦得一尘不染,把院子里的柴禾都码放得极为整齐。直到教书先生的儿子出现。
2、
教书先生是我们村很多年里出过的唯一一个教书先生,在他之前至少两三辈是没有的,在他之后就更没有。爷爷和大爷爷都上过私塾,论四书五经、论写字、算数都比教书先生强出一大块。但教书这个行当没多少钱可赚,谁家里都有几张嘴等着吃饭。可是教书先生不一样,他天生就是近视眼,干农活显然不占优势,所以就果断去教书,一辈子辗转于各个村落的小学,有关他的笑话也流传极为广泛。也有人说,他这辈子做的最善良的一件事,就是没在本村教学。那个时候,教书先生的钱依旧不算多,至少是比不上爷爷出去修路挣得多。加上,他的儿子们都不算勤快,找对象也有点困难。
当教书先生找人来提亲的时候,爷爷先是惊讶,接着想都没想,就摆起了手。教学先生虽然跟爷爷的年纪相仿,但是他的辈份小。他得管爷爷叫叔,而他儿子得管三姑叫姑姑。我平时都叫他大哥。这位大哥还比三姑小了好几岁。答应这门亲事,无疑就是“卖了辈份”,整个家庭都跟着吃亏。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我们这里并不少见,最为夸张的是隔着两辈的人竟然做了夫妻,前几天还叫着“爷”。几个月过去,就有了“爷”的孩子。因而,我们家族的人也想得开,不能因为这个名份,把孩子给耽误了。就这样,三姑的亲事又一次订了下来。那段时间,我们两个家族在称谓上异常混乱。没准刚看见教书先生的时候叫爷爷,过一会儿又从嘴里吐出来“大伯”两个字。叫的人和应的人常常笑作一团。
订婚没多长时间,三姑就结婚了。两家隔着二三百米,为了让娶的过程显现出来,迎亲队伍特意上别的村绕了一圈。那一天,村里人都两边跑,也有替三姑祝福的,说她可嫁出去了,也有替她叹息的,差那么一步就变成城里人了。
三姑的婚礼只所以让我记忆深刻,是因为孩子们依照乡俗用棒子粒打“新媳妇。”我来回喝斥那些孩子停手。那时,我正处于换牙期,两颗早已经松动的牙齿被邻居家的桃娃用一把玉米粒给打掉了。
满嘴的血把我吓坏了,三姑被人抬走的时候,我正跑到桃娃家里,让他们赔我牙。所以,我没看到他们说的三姑哭得红肿的眼睛,也没看到三姑头顶上大红的珠花。
教书先生家的窑洞比别人家的要高出一半来。我一直好奇,高出一半的那部分是什么?他们家的门槛极高,也结实,门框上雕着花,听说有些年头了。听说他家原来是地主,放在别的村,可能得受不少的罪,可我们村不一样,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人,也跟外界隔着,这使他们的房子能保持完好无陨。里边很黑,右手边有一个看上去很结实的雕花木梯,直通向上层。是一间阁楼。阁楼的门常年锁着,不知道里边放着什么,有的人说是杂物,有的人说是几个古花瓶,很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