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子(外一篇)

作者:太行风    授权级别:B    编辑推荐    2014-05-29   阅读:

    那时我是个地地道道的野小子。野小子自然不好照镜子,或者说根本没功夫照镜子,放学后,光惦记着到山坡野沟把丢了的魂找回来。其实,那时家里也没镜子可照,仅有的一面书本般大缺了一个角的长方形镜子,早自习从学校回来就被堂姐、二堂姐霸去。她们用铁铸的脸盆撩起水,上下抹着脸噗噜噗噜洗涮后,把镜子靠在窗棂上,将两张脸挤进去,一手抓着头发,一手捏着半截的木梳,歪着头龇牙咧嘴使劲耙,继而编“牛八角”辫子。然后是大娘、母亲和大妹轮流着梳洗。多亏奶奶在我们上早自习时早已梳洗过了,年纪尚小的妹妹与堂妹,如不是被逼着,洗脸梳头像往杀台上拖,可偏偏有大人逼着她们梳洗。既然轮不上我和堂弟照镜子,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仅仅于早饭后也用铁脸盆噗噜两把脸,好应付老师的卫生检查。至于照镜子收拾头脸,就省了吧。奶奶警告过我们,黑夜千万不要照镜子,黑夜照镜子会看见鬼。爷爷也对我们兄弟说,丑男子,丑男子,男人是仗本事“立杆子”闯天下,而不是靠一张脸混世界。我和堂弟都听爷爷的,我以后或许立不起“杆子”,闯不了世界,可也不会靠一张脸去混世界。
  不照镜子的后果很严重,眼看十多岁了,还不知道自己长啥模样。上高小临近毕业时,办理毕业证必须拍免冠照,用从家里讨来的几角钱照相后,拿到那张一寸的黑白免冠照,一看之下傻了眼。照片上那个脸腮鼓鼓有点水灵的少年,头发乱蓬蓬,两眼冒着少不更事的空洞与傻气。我心里直犯嘀咕,这是我吗,我就是这副德性?我不认识“我”,这个“我”陌生得比我身边任何一个人都陌生。
  上初中时依然不照镜子。我们一帮住校男生都不照镜子。如果有谁拿那种圆圆的小镜子偷偷照脸,众男生会很不屑地撇起嘴砢碜他:照,照,干脆留起辫子当女生算了!又是到了毕业时,拍了毕业照和与同学的留念照,才又见识到了“我”。照片显示,“我”抽了个子,脸腮还是鼓堆堆的,不同的是眼睛乜斜着,里边藏了几丝狡黠与桀骜,与向上挑起的嘴角组成一副睥睨天下目空一切的顽劣之相。
  初中毕业后回村劳动,随着年龄增长和身体莫名其妙的变化,开始留意自己。我得认清“我”,不能老是不知道自己是一副什么尊容,在女孩子面前的本钱有多大。可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行为与想法总是拧着劲,还是不愿意对着家里人照镜子,老觉得一个堂堂男子汉,捧镜自赏是件很不光彩的事。
  我在无意中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镜子。从生产队下工回来,到旱井去担水,拿扁担钩着桶准备摆水时,忽然看见井底蓝天白云的背景上,一个小青年正与我面对面。小青年极力想给我留下一个美好印象,拿捏着一副文静、恭顺、乖巧的样子。我一下就喜欢上他,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让我这么顺心。他好像也喜欢我,两个人有着天生的默契。于是两下里惺惺相惜,互为顾盼。我发现他刚刚发育出了喉结,嘴唇下也冒出一层毛茸茸的胡须,可分明还是一张娃娃脸,这很有点滑稽。最喜欢他那双眉毛,黑漆漆贴在两眼上方,边缘整齐,柳叶飞刀般刚劲锋利,似乎手腕一抖就会直奔目标飞出去。正呆呆与之对视,脚移动中踢落一粒小石子,将井底幽静光滑的镜面打碎,顿时白光黑影晃晃荡荡乱成一团。我耐心等着,直到小青年晃悠悠的身影与面孔复归于稳定,又与他对视良久,才恋恋不舍摆桶打水,将井底的镜子彻底打碎。
  从此有了一个习惯,每每去担水,必小心翼翼到达井边,以免将哪怕很微小的尘粒踢进井里将镜子打破,站着或蹲着与井底的小青年默默对视,并捎带着给他相面。渐渐有了新的发现。我看见小青年那张脸被毒日头灼黑,有了风沙揉搓的粗粝,眼神里常常掺杂着疲惫、饥色,还有失落、怨懑。说来也怪,离开井台后,小青年的容貌总是归于恍惚,怎么也记不真切,但是他那双沧桑显露的眼神,却深深烙在我的脑子里。
  随着时光流逝,我发现不光井是镜子,大山也是镜子,田地也是镜子,与我一同在土地里出力流汗的那些人都是镜子。我从这些镜子里照见我灰头土脸、胼手胝足的面容身形,照见我在未来时光里老死乡村的可能,照见我复复杂杂的内心。
  时间果然可以改变一切。几年过去后,我突然变得可以坦然面对镜子了。这一变化是另一个变化引起的。我做了一名民办教师,我得把头脸衣物拾掇整齐了。据说注意自己的仪表,也是对他人的一种尊敬。最少,我不能让我的学生感到他们的老师是个懒惰的邋遢鬼。于是一面题着红漆字的水银镜框挂在了墙上,里边时常会钻出一个年轻人的脸,或梳头,或鼓腮撇唇刮胡子,眉眼里踌躇满志,有几分自得。
  再后挂在墙上的镜子,已挂在公社(后改乡政府)大院一间矮房里,后又转至县城一座大楼的一间房子里。镜子里闪现的那个人,总是一副来去匆匆的样子。偶尔也会于一瞥之间与镜子中那个人对视一下,他的表情有如滕格里沙漠的气候,阴晴不定,变幻莫测,有时轻松,有时凝重,有时一脸倦容,有时满面委屈,有时醉意朦胧,还有的时候怒不可遏,面目狰狞。他的腮帮不再丰满,渐渐塌陷下去,慢慢的,皱纹爬上额头,两鬓染上白霜。
  我感谢镜子的忠诚,及时向我报告了那个人的全部信息。在某个瞬间,我还于突然间发现了镜子的另一个妙用。对镜子里的那个人,可以假装不认识他,可以使劲用眼神瞟着他,无情嘲弄他,扮出各种怪相恶搞他。他无力反抗,对我毫无办法,只能学着我的样子步人后尘,以牙还牙。最让我得意的是,他在我面前根本无秘密可言,我可以看见他的表,也可以看见他的心,可以看见他光彩的一面,也可以看见他阴暗卑劣的一面。这让我很高兴,因为对这个经常与我面面相觑的人,我是全知的。
  可是有一天,镜子忽然开口说话了。它说,别得意得太早,是我知道你的全部秘密。你所有的一切,瞒得了天下所有的人,却瞒不了我,包括你最为隐私,最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我心头一震,继而甚为恼火,我说我砸了你,你还能掌握我的秘密吗?镜子从鼻孔里发出一串冷笑,说你可以砸了我,或者将我摔得粉身碎骨,可是你别忘了,那只不过是使我变成了若干面小镜子而已,我的任何一片小碎块,依然可以洞悉你的一切。
  我愕然,彻底傻在它面前。镜子看我这样,又对我言道,别太悲观,我只不过是想告诉你,天下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不要老以为别人不知道你心里揣着的那点小心思,以及想隐藏的那点小秘密秘密。
  我不得不承认它说的是对的。可我还是不甘心,问它道,我对你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它说有,就是有一天你突然消失了,而且从此再也不与我打照面。届时,我对你的一切,将一无所知。
  我颔首。
原来如此。
  
圈子

  手里拎着半头砖,对准前面的一个圆圈往里投。投进投不进去,看手感与准头,也看运气垂顾不垂顾我。砖头落地的一瞬间,可能落地生根,也可能发生弹跳、翻滚,或者打水漂般向前漂移。按规则,不管砖头落点在不在圈里,也不管砖头落地时动了没有,进了去就算。相反,砖头准确投进圈里,却又弹跳、漂移出去,算白瞎。
  这是我儿时常玩的一种圈子升级的游戏。一般是在场院。我们其中的一个人变成圆规,以脚为轴,右手拿一截柴棒或瓦片,弯腰在地面转着圈画,一共画出记不清是三个还是四个、五个圆圈,再于大约十米远的地方画出端线,两个人石头剪刀布,人多了按先来后到排出名次,轮流着拿半头砖往圈里投。投入第一个圈的,晋级第二个圈,又投入的接着投第三第四个圈,投不进的,就失去了投掷权。等再轮到时,接着投刚才投的那个圈。游戏的目的,当然是决出优胜者。这种男孩子玩的游戏,有点糙,可因带了竞争性质,便强烈地吸引了我。久而久之,圈子的形态与晋级的理念,像一枚钉子钉在我的心头。于是,我的童年被一个圆圈套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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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天净沙   推荐:天净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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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红尘会员   天净沙:
一面小镜子,照见了成长,照见了人生;一个小圈子,圈走了利益,圈乱了世相。以小见大,一贯的大家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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