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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面条

作者:午禾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2-11-13   阅读:

  
  民勤人喜欢面食,但种类不多,既没有山西面食动辄几十种浇头,三百多种做法,也没有陕西驰名的油泼面、臊子面、蘸水面、bb面等三十多种,民勤只有屈指可数的拉条子、碱面、挂面、面条、揪面、方块子等,其中后三种其实是前几种的变种,把长面切成筷子一半的长度就是面条,拉条子做宽一点揪成小块就是揪面,把手擀面切宽一点再切成小方格就是方块子,前两种是“干面”,后几种是带水的“汤面”。干面浇头十分单一稀少,以茄辣子、土豆为主,后来出现了“大肉干拌”,就是把猪肉剁碎炒熟,浇在面上食用,才知道民勤人也吃肉。汤面中加入的菜品也是茄辣子、芹菜、萝卜、土豆、豆腐为主,起锅的时候加点陈醋、小葱、香菜或者韭花提味,也就是民勤话中的“酸饭”,与之相对应的则是“甜饭”。
  民勤话中的“甜”是与“酸”相对的,涵义更广泛,不仅仅是糖份的甜,还有“不靠谱、不放醋、白忙乎、盐少、味淡”等意思。民勤骂人的一句话是:“那个人甜兮兮的,靠不住!”更狠一点的是:“那个杂怂甜比老套套,你又指望不上!”就是办事不靠谱,尽耍嘴皮子的意思,如果得到这样的评价,基本上没人请你吃饭了。我们经常形容某个女孩子不施粉黛为“清水挂面”,就像寺庙里没有任何调味品的面条,那确实是“没有味道”,一般人难以下咽,接受不了,但放在女孩子身上还有“清纯可爱,温婉可人”去调剂,毕竟人是活物,有“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去补救,有“甜美”去形容,不至于落得太惨。但清水挂面如果不放油泼辣子、蒜泥、香醋、臊子去吃,估计你会崩溃。但民勤餐桌上有一样类似清水挂面的面条却常见,而且长久不衰,像土豆丝一样广受好评,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甜面条”。
  民勤人的“汤饭”种类很简单,就是带汤的面食,甜、酸面条、面条的变种方块子、揪面,如果加黄米、大米、青稞榛子、沙米、扁豆、南瓜等则叫相应的名字,比如黄米面条、扁豆面条、白米揪面等等。民勤不产大米,所以把大米叫白米,早期当作稀罕物,相对于黄米进行颜色区分。在面条里面加各种米、蔬菜等食材是劳动人民的伟大创举。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出生的人都有刻骨铭心的挨饿经历,“饥饿”的基因伴随着一生。上世纪1958年“大跃进”开始办集体食堂,城市以街道为单位,农村以生产小队为单位,民勤县办了1455个食堂。自家的锅碗瓢盆全部被收走炼钢铁,要赶超美帝国主义。一亩地能打一万斤粮食,粮食多的发愁吃不完,食堂的馍馍垒成小山随便吃,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到第二年夏天的时候,食堂开始喝清汤,亩产万斤的粮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就把阶级成份高的四类分子抓起来批斗,吊起来打,让他们交代把粮食藏哪儿了。这些人也不知道粮食在哪儿。之后开始吃树皮、吃草根、吃树叶,吃土,逃荒。到1961年的时候,据《民勤县志》官方记载饿死了19528人,据活下来的老人讲,路边、沟渠到处都是死人,野狗在人肉的滋养下两眼通红。其实距此50年前(1908年)溥仪当皇帝的时候也挨过饿。一次他因为多吃了栗子而停食,太后让他喝了六天粥,一天拿干馍馍当鱼食钓鱼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狂吃鱼食。看到大臣们进献的食盒,猛扑过去打开盒子,里面是黄澄澄的酱肘子,拿起就啃。随身太监大惊失色,扑过来阻拦,他虽拼命挣扎,但终是寡不敌众,到嘴的肘子又跑了。当然,那时他的子民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终日徘徊在鬼门关,这种饿他是体会不到的。
  也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人们把吃“干面”当作一种奢侈,只有逢年过节和走亲访友的时候才能吃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我们以家族式的户籍结构还在运行,只要爷爷奶奶在,兄弟是不分家的,所以吃饭的人口很多,每天吃“干饭”是不可能的,还要保证重劳力吃饱干活。据老娘讲,每次吃饭,要先给爷爷奶奶端上去,男人的饭要稠一些,做饭的女人最后剩什么吃什么,常常是锅巴和汤水果腹。为了保证每一个人能吃上饭,只有在现有的条件下优化组合,大家想出的办法是增加汤饭的黏稠度,在汤面条中加入蔬菜、米、南瓜、扁豆等,大大增加了“饱腹”的可能性,而且这种吃法混合了各种食材的精华,营养更加丰富,所以孩子们基本都能存活下来,革命的接班人得以延续。垂垂老矣的上一辈还能在南墙根下面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感慨社会主义好。
  就汤面条而言,分为酸、甜两种,区别在加入的食材。酸面条要加萝卜条、土豆条、豆腐条与面条混煮,最后烧一点油放一点葱花炝锅,上面有一层薄薄的“油星子”清晰可见,绝对讲究美味。再讲究一点的先把茄子切成细条油锅翻炒,加入芹菜、萝卜条、西红柿、豆腐条,最后下面煮熟,按口味加醋,放葱花或韭花起锅,稀稠适中,各取所需,亦是美不胜收。
  甜面条的做法就简单多了,手擀面切成细丝,清水下入芹菜、土豆条,开锅后下入面条,加盐起锅,十几分钟搞定。这碗甜面条看似简单,但完整地保留了面粉本来的面香味,芹菜独特的香脆,土豆煮熟的软糯,三种各自鲜明的口感和味道在你的口腔里搅动,淡而有味,清而有香,意境悠远。这个饭在六七十年代的人群中特别流行,因为这些人已经是水入大海,波澜不惊,尝遍咸淡,云霞满天了。而今如果上桌,年轻人会露出看外星人的表情:“这是啥东西?”
  一次到乡下,主人盛情挽留吃饭,问想吃什么,我说“甜面条”,主人露出诧异之色,说现在我们早就不吃这种饭了,要不吃碱面?我坚持要吃甜面条。一会功夫,甜面条上桌,配了一盘酱牛肉,一盘卤肘子,一顿饭下来,吃了个莫名其妙,好像不是那个味儿。极端的淡和极端的荤放在一起,总让人有代沟的诧异,不是那么回事。如果配一盘细细的萝卜丝,一盘青辣子,一碟小咸菜,则又是另当别论了。
  佛教禁食五辛(葱、蒜、韭、薤、兴渠),因为五辛“熟食发淫,生啖增恚”,弄熟吃了会催发淫欲,生吃容易使人暴躁嗔怒,会忍不住干坏事。“十方天仙嫌其臭秽,咸皆远离;”这几样大家的最爱却是神仙讨厌的东西,嫌其恶臭,都掩鼻远离。因为这几样是“诸饿鬼等因彼食次舔其唇吻,常与鬼住;”鬼经常舔舐这些东西,会消耗你的福报。受魔福尽,堕无间狱。所以修佛的人永断五辛是入门的基本要求。讲了一个嗜欲如火,权欲如焰,终将自焚的道理。像我等终日混迹于酒池肉林,无五辛不悦,差腥膻离座,最好离神仙远点。但出世入世乃是个人造化,入世则要尊从丛林法则,吃别人,也要让别人吃。我笑笑你,你笑笑我,不知不觉中一辈子就完了。我们成不了佛自然也就离不了肉。肉需要五辛来助威,需要歌舞来伴奏,需要观众来捧场,需要美酒加咖啡,自身秽气冲天而不觉,当幡然醒悟,已是日落咸池,暮云漫天了,开始怀念那一碗甜面条。
  民勤话的甜是淡的意思,取其“清”,反义词对应“咸、酸”。《管子·水地》释为:“淡也者,五味之中也”,民勤人又把两种面条分别叫做“甜中面条、酸中面条”,保留了古意。《内经》五味是指甘、酸、辛、苦、咸,辛味能散能行,酸味能收能涩,甘味能补能缓,苦味能泻能燥,咸味能软坚润下。“淡”游离期间,起承转合,沟通天地,其味无穷,是为“中”也。“淡”的五行属水,代表聪慧、细腻、情善,多谋,至柔,天干为壬癸。至柔则上善若水,包纳一切善恶污垢,从善如流,不轻易发表意见。至柔即是至刚,能滴水穿石,坚韧不拔,亦有个性固执,心火旺盛,脾气暴躁的特点,这样看来,民勤人亦有此性格特征?
  淡者,非无味,而是远离冷热之场、腥膻之地也。想来,民勤的这碗甜面条不沾荤腥,不近酒色,可成素斋,带了一点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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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散文副主编   落叶半床:
一碗面若糅合了社会人文地域和年份,它的内涵和外延就会变得意味深长。人生至味,何尝不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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