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阿春的记忆中,阿秋无论站着或坐着,看书或闲谈,身板都挺得笔直。那种直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直,直得十分少有,直得十分奇怪,不论说话或做事,都恨不能把自己拉成一根直线,僵成一块钢板。在校的时候,阿秋是班长。毕业后,她又回到原来的学校教书。人们无法想像,阿春是怎样跟阿秋这种连说话声音都不拖一丝儿余音,不怒而自威的女生,发展成那种关系的?
面对众人的猜测,阿春总是呵呵地笑,不置一词。阿秋也笑,神思悠远,目光尽头定格成一幅画。阿春跟阿秋什么关系呢?有时候,阿秋也这样问自己。
阿秋只知道,自己是孤寂的。在B县借读一年,没朋友没欢乐。舅舅在B县教书,英语远近闻名。阿秋便从A县来到B县舅舅身边,补习英语。舅舅父母去世早,身世坎坷,造就了冷漠,不苟言笑的性格。因教学水平过硬,兼着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职务。就因了这层关系,什么脏活累活,同学眼睛都盯着她。为了不让舅舅为难,阿秋总是身先士卒,不敢有丝毫懈怠。尽管如此,同学们还是背地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谁也不把她当朋友,什么话也不对她说。老师与学生,最常上演的是猫与老鼠的游戏。而阿秋,顺理成章,只能扮演人人厌之恶之的犹大。阿秋内心里流着泪,人前挺直着背。
大考前夕,班主任舅舅用他无比灵敏的嗅觉,揪出了几对“地下情侣”。初中生早恋,结局很凄惨。写检讨请家长,长辈们苦口婆心,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不但那份萌动的美好荡然无存,更无所谓隐私无所谓尊严。
当余勇因冥顽不化,态度恶劣而将被开除的流言在班里传出之时,一种崇敬之情在同学们心中油然而生。大家不约而同,把怀疑与愤怒的目光,对准了阿秋。白眼、排诉、疏离、指桑骂槐,似乎谁,都可以居高临下,对她来这么一下。
舅舅头痛,头痛万分。老师都喜欢学习成绩好的学生,余勇恰恰学习成绩好。余勇家境贫困,学习刻苦,这让困苦中长大的舅舅从他身上看到了许多自己当年的影子。舅舅痛心疾首,恨余勇不知升学才能改变命运的重要性。余勇不是马谡,而他武景阳也不是诸葛亮,他不舍得把他就这么“斩”掉。非但不斩,还要舍下一切,去救他。舅舅想出一个舍卒保车的法子,他说肖雪你升学反正也没有希望,你就说是你主动追求余勇的,好不好?肖雪说,不好。从办公室出来,肖雪立马申请了调位,再也不理余勇,表现得像个受害者。阿秋心想,我以前怎么觉得是肖雪喜欢余勇多些,主动些呢?原来这就是谈恋爱?多说几句话,小手拉一拉。是我太迟钝,还是认知角度不同?平时瞧着他俩有说有笑,无话不谈的样子,只觉得好美好美。
余勇见肖雪这样,愈发狂放,高吟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提着书包,头也不回,永别了校园。
英雄余勇,沸腾了同学们青春的热血,有人提议给学校写抗议书,一呼百应。抗议书写好,同学让阿秋第一个签名,阿秋提笔就签。心想,早签晚签都是签,为什么一定要分个先后?
余勇走了,肖雪留了下来。抗议书交上去后,舅舅特别和颜悦色地给了阿秋几天假回家。脚没站稳,竹鞭子呼啸而来。原来老妈早收到老弟的长信,信里厉数阿秋的诸多罪状。阿秋分辩说,我没有跟人攀比乱花钱,这帐单只不过是我对未来做的规划,目的是把你给我的生活费从舅舅手里要回来。白日做梦,幻想一下也不行?学习上也没三心二意,他只说排名十五,怎不说七门有六们第一?名次靠后是英语缺考被记了零分。没参考的其余同学,都是参照平时成绩打的积额分。缺考不是逃避,是拉肚子,都拉脱水了,还是舅舅自己送我去医院的。不是我不注意个人卫生,全校同学都拉,医生说是病毒性的。我本来没拉,王军请我喝水,喝完水不到十分钟,我就开拉。王军是余勇的死党,一定是他害我。你问我为什么要随便喝别人的东西?我就要喝,就要喝!别说我不知道水有问题,就算有,我也要喝。我没有朋友,我需要朋友。我不想跟大家不一样。大家都恨舅舅,他自己小时候没钱读书,全靠自学成材,他就巴不得所有人都变成读书机器!大家都说他没人性,私下里总骂他。骂完又担心我告黑状,所以连我一并讨厌!我第一个在抗议书上签名,没想过是不是恩将仇报,只是觉得早恋挺好的,他们既没有耽误学习,也没有祸害别人。开除学籍,对于一个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来说,本来就属于……属于……天理难容!
不分辩还好,一句“早恋挺好”、一句“天理难容”,把阿秋妈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冤家的狗腿打断。阿秋被揍得死去活来,觉得舅舅简直太阴险,决定再也不跟他好了。
(二)
按规定,借读生要回到户籍所在地参考。阿秋收拾书本和行李的时候,大家跟没看见一样,眼色传来传去。去跟舅舅告别,舅舅也是淡淡的。抗议书之后,犹听舅舅跟他姐姐打电话。电话里说,姐姐你身体不好,子女都是黄眼狗,用不着舍生忘死供她们读书。女娃子岁数一大,思想就变复杂,大都是越读越笨,考大学基本没什么希望。
阿秋再次挺了挺腰板,似乎这样就能不怕孤独和寒冷,凭添许多自尊和勇气。慢慢地,人们发现,阿秋长得实在稀奇,没有生理弯曲。行走时,上半身端着,晃都不晃一下。
阿秋自己也别扭,总觉身上有许多无形的枷锁,令她动弹不得。去医院,医生看着X光片直摇头,嘴里念叨着:脊柱直化,颈椎直化,奇怪,怎么连肠子也是直的?他觉得阿秋非常具有科研价直,建议留院观察,看看到底是直肠癌引发椎体僵直,还是椎体僵直诱发了直肠癌。阿秋觉得生物学跟哲学怎么可能扯上关系,太玄乎,便拒绝了医生的建议。
阿春和阿秋虽然是邻桌,倒也没什么交集。发生关系得追叙到几天之后——
那天,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的阿秋,等火车的时候,与阿春不期而遇。阿春故作潇洒随意地说,正好请假办点事,顺道送送你。见阿秋珠泪弦然,又说,其实我是代表我们班全体同学,大家都挺舍不得你的。阿秋不吭声,也不去戳破这个谎言。阿春拿出一个小本本,很认真地记下了阿秋的地址和电话。
高考之后的暑假,阿秋收到了阿春的来信。阿春说,他捡到了阿秋等火车时随手写的小诗,哭了。他把这首小诗带回班里,有好几位也读哭了,争相传抄。阿秋脸红了,为这不是她风格的糗事被人知晓。小诗写得朦胧,忧伤、矛盾、缠绵。
阿秋没敢回信,心里却会时时想起。想B县八中,那个善解人意的小男生。
来年,阿春出现在阿秋就读的学校。他告诉她,他是为了一个女孩,才翻山越岭,跨县过省,就读于附近学校。阿秋的震惊与感动无以言表。此时的阿秋黑发如云,在这万男丛中一点女的理工学校,倍受宠爱,野蛮生长。
阿春心里滋味如何,无人知晓。他告诉了阿秋一个女孩的名字,夸得像朵花。阿秋总算吃了一颗定心丸,能坦然接受阿春的友谊。偶尔阿秋问起他追妻计划进展,他表现乐观。只是,从头到尾女孩没有真正出现过。未知风景太多太美,由不得人脚步匆匆又匆匆。阿秋摇摇头不去想,那些疑虑便如春日丝语,钻到泥土里,消失无踪。
(三)
高中毕业后,阿春与阿秋失了联。听说,阿春落榜了。听说阿春去了广洲,进了女子集中营,摘得鲜花一朵。听说阿春深得一家医药器械公司老总赏识,升经理,买房子,生孩子,忙得不亦乐乎。
那年阿秋遇难,手头钱紧。阿春主动联系,送钱上门。此后,每隔一段时间,阿春总要开着自家小车,万里奔袭,组织老同学聚会,喝酒、唱歌、埋单、送行。阿春身着白色休闲裤,浅紫的T恤衫子,阳刚、朝气,热情奔放。夜归途中,车坏,阿秋提议夜宿他老家新修的别墅。轻道晚安,各自安睡到天明。群里,在众人意味深长的起哄声中,两人微笑从容,坦然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