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谁胜海棠红

作者:梨涡小篆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2-07-12   阅读:

  
  读《红楼》,读到第六十三回里,“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大观园的众小姐丫鬟为贾宝玉过生日,凑份子开小灶、猜拳行令、吃酒取乐。为了娱乐,他们玩起了抽花签,每一支签上都有一朵花及相关句,示意着每支签的主人的性格与命运。轮到史湘云,她嘻哈笑着,真心乐着,揎拳掳袖的,直接从签筒子里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上面是一支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所题文是:‘只恐夜深花睡去’”。
  
  “香梦沉酣”,指的是史湘云大白天喝高了醉眠石上的事。“只恐夜深花睡去”这句则有讲究多了,乃是出自苏东坡的《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袅袅的东风吹动了淡淡的云彩,氤氲的香雾里,明月静悄悄地移过了庭院的回廊。有心人有意在夜间欣赏美丽的海棠花,又生怕看不太清特意举起高高的蜡烛——有趣、有味、有情调。一看就是极懂得生活享受的浪漫派作风。颇符合史湘云一贯的及时行乐、率意人生的性格,也象征着她容貌娇媚、光艳生动却花期短暂的人设。
  
  海棠,一年只开一次花,花期一般就俩月。往往在春雨滋润过后,海棠开得极盛,翠生生、椭圆圆的叶,宛如碧玉雕出来般的温厚油润。茎干纤巧轻盈,密密地盛开着肉鼓鼓、色灼灼的小花,小花一朵四五瓣,花朵却密密地簇拥在一起,压弯了枝,压倒了叶,却是俯仰错落,浓淡有致,粉嫩胭红的仿佛少女害羞的脸庞,姿态婉转得又似少妇轻柔的撩拨。
  
  看看,海棠这本事:它虽无牡丹的雍容优雅,也没有腊梅的飘逸脱俗,不同于春桃的甜腻妖娆,更不及樱花的明媚绚烂,但是它就有它独特的风韵。它天生一副艳骨,自然一身风情,绿鬓朱颜,翠眉玉靥,描上些须轻红,无论是卧是立,是斜是歪,它就是骚在骨子里的小尤物。导致,历代名家都喜欢将它形容成美人,还是俏丽活泼的美人。
  
  最早借海棠喻人的乃是唐明皇,他有一次来到沉香亭,命人召唤杨贵妃过来陪伴。杨贵妃宿醉未醒,醉颜残妆,身体半伏在侍女身上。不知是真无力还是假作势,她浑身绵软,连行礼的动作都做不到。唐明皇见了笑道:“岂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从此,海棠就与慵懒娇憨的美人联系在了一起。慵懒是美人的正确打开姿态。君不见,凡猎获人心的美人从未看上去风风火火的。因为美貌在古代是稀缺资源,能够拥有美丽皮囊的女人,再加一点聪慧的脑子,多能帮自己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娇憨则能显出少女感,且没有侵略性。精美如王熙凤的女人再漂亮也让人易生忌惮,娇憨的女子哪怕有三分的长相也占了七分的亲和力。
  唐伯虎很懂这一点,他画《海棠美人图》,并赋云:“痕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和谁说,一片春心付海棠。”唐伯虎画美人很少去画过端庄的、不苟言笑的良家子。他偏爱月笼眉,春桃脸,意态幽然神采飞扬的名妓。他亦爱将自己与情人调笑还好的情景录于笔下,比如他写的《妒花歌》:“昨夜海棠初著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见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
  
  这场面,这香艳,想想都让人会心一笑哇。
  
  张岱,也喜欢拿海棠与美人相提并论。但是,他又给海棠弄了一个凄美的传说:“昔有妇人思所欢,不见则涕泣,泪洒于北墙下。后湿处生草,其花甚美,色如妇面,其叶正绿反红,秋开,即今之海棠也。”海棠明明是春天开的,张岱却整出来一个秋海棠,还编故事编的有鼻子有眼的:以前有个女人很爱她的情人,爱得一天不见就想得慌。后来情人变心不来找她了,她伤心得汪汪哭,哭得眼泪都洒到了背墙下,后来墙下就长出了花,美艳异常,好像女人的脸一样BLABLABLA……实际上,无论是春海棠,还是秋海棠,在古人眼里,都有一种共性,即看上去非常女性化。
  
  古人眼里的女性化是什么样子呢?
  
  首先得美。美到啥程度呢?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浪漫了一辈子风流了半辈子的李白极尽渲染地赞美美人,却让你根本想象不出她具体啥样子。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穷苦了一辈子只能守着黄脸婆捱日子的杜甫也在内心蠢蠢欲动着,却是比较写实地强调了美女穿衣打扮的重要性。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意淫着亲嫂子形容着洛水仙的曹植将女神的身段、行动、气质勾勒了差不多。
  
  倒是玩了一辈子女人的李渔,在审美方面飚出了金句。他强调女人之美在于“媚”——“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在他眼里,如果女人无”媚态”,就算是国色天香的容貌,也是举止僵硬,行动呆板,缺少性吸引力。然而,李渔所指的“媚”,并非矫揉造作的卖弄风骚,而是男人们最在乎的迷人、欢乐、妩媚、善解人意等女性特质。
  
  毕竟,古人是很难谈恋爱的。古代人结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代人又讲究“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越是读书人,越需要为了家风克己守礼,不能在公共场合越雷池半步。他们苦闷了,只有去青楼找妓女们谈情说爱。妓女还能不懂怎么玩两情浃洽,浓情蜜意吗?高段位一点的风尘女子还能跟读书人玩出真爱呢!
  晚明的文坛领袖钱谦益,不就明媒正娶了一个秦淮名妓柳如是?哪怕招人非议,也不在乎。他当时都年近花甲,有23岁的红颜知己为伴,俩人同起同栖,读书论道,宛如神仙眷侣,不时打情骂俏,连“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外人奚落都成了他们的闺房情话。
  
  可惜,如钱柳这种修成正果的传奇极少。大部分的旧式女子,在追求爱情的路上,不是遇人不淑,就是红颜薄命。包括史湘云,她梦想中匹配的才貌仙郎,渴望中博得个地久天长,“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应了海棠的别名——断肠花。
  
  谁让,古人只推崇女人的美丽与妩媚,教导她们相夫与教子。此外,再无生路留给她们。她们又如何不薄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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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散文副主编   落叶半床:
深谙花的品性和寓意,文化的传统不管是以花喻人还是以人喻花,皆因人之爱美,并且给各种花各种人高下之比,而花和人所赋予的秉性也和一定的社会环境脱离不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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