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里又被人打扫过了,只是残旧的供桌上这次放着的,不是一碟在这荒山野岭中绝无的精美糕点,或者其他罕见吃食,而是一大把新鲜的野山花,插在一只看似普通陶罐里。野花是我在附近山上没见过的,土黄底色的陶罐,上半截挂着漆黑的釉,两边有穿绳的耳,下边有三只兽足,断了一只,倚靠在我那几摞书边。这种款式应该不是唐代以后的。
我闻到了屋里有一种淡淡的异味,说不清楚是什么气味,小时候似乎在动物园里嗅到过。我放下一袋粮食和一篮子蔬菜,虽然是夏天,我的食物从来没有被老鼠野兽偷吃过,两个多月来,这里连蚊子苍蝇都很少。
不能肯定那人是不是还在这十几平方米的屋里,我微笑着环顾一周,我当作床的祭台上,铺的干草像是新换的,而且加厚了,干草上的麦秸席子和屋里的供桌、木凳等几个简单的家什都擦拭过,我下山前扔在地上的几团废稿纸被展开叠放在屋角灶边的柴堆旁……一切迹象都表明这里常来一个勤快的清洁工,而且是个比较风雅的清洁工呢!我的书经常被他拿去,几天后又被换走了另外几本。
距离这里最近的人烟,也要在山谷对面那个山腰上的土陶村里,脚下这个没了神像的破庙早就断了香火,连牧人、樵夫路过都极少进来,除了鬼狐谁会来呢?
我捧起那个陶罐闻了闻那把五颜六色的野花,只有淡淡的草香。门外有了脚步声,我跨步迎出门观瞧,一个女人挑着一担水从断墙豁口走进来,个头挺高,身穿灰白色土布做的半袖长裙,很简单宽松的款式,脚上是一双褪色的红布鞋,头上留着利索的短发,大眼睛高鼻梁,尖下颏,年龄约摸三十多岁,身材健壮,风韵犹存的一位大嫂。
她抬头见我抱着陶罐注视她,没有跟我客套,只是表情自然地说:“舀点儿水到花瓶儿里。”仿佛指使自家兄弟一样。哦,她的声音像十几岁的小女孩。
真的有狐仙?依我所受的教育和思想观念,是根本不会相信的,尽管小时候读过不少鬼狐传说故事,也曾经心向往之。只是,生活在这僻静陌生的荒山野岭,不妨让自己浪漫起来,借以排遣孤寞无味的心境,希望其有吧。
她把水桶里漂着的十几个野果子装在粗瓷盘里,端到供桌上,然后就开始点火烧柴做饭。她动作麻利,俨然女主人一般,我根本插不上手。远离人群的破庙里顿时有了烟火气息。
“大……大嫂……”我实在过意不去。
“我姓黎。”她友好地瞟了我一眼,手下不停。
“呃,黎嫂,谢谢您这一个多月一直关照……”
“你要怎么谢我呢?”她脸上有了笑容,语气像是在逗我。
“呃,呵呵……”我感到了脸热嗓子干哑。
“咯咯咯咯……”她轻轻地笑着,脸也红了。
“您是对面寨子里的吗?”我转换话题。
“不,我就是你的邻居。”
“邻居?您住在哪儿?”
“说‘你’吧,不用说您您的。”她用沾满面粉的手指指地上,“我就住在这儿,陶神庙。”
“这是陶神庙我知道,原来陶瓷也有神庇佑……失敬失敬!”我冲她双掌合十,“那您……你,是庙里的陶神本人......呃,本神吗?”
“哈哈哈哈……”她这开怀的笑声要是在庙外,肯定响彻山野,回音不绝,“我要是陶神,你就是住持啦!住持你住在庙里,本神我住在塔里,哈哈哈哈......”
庙旁是一座坍塌得只剩半截的倾斜石塔,一人多高,两三人手拉手就能围起来。塔下基座上有一孔两尺高的拱门。想到这,我心里一激灵,难道……?
“您……呃,你是……狐仙姐姐吗?”
“你要看看我的尾巴吗?”没想到她毫不隐讳,说着转身把烙好的饼放进一个陶盆里,背对着我没好气地说。
“不不不……我信,我信你!”其实我已经看见了她长裙后屁股那里隐约有一条怪怪的鼓起,也注意到她羞得脖子根都红了。我思忖着自言自语:“怪不得……”
“怪不得你总是闻到一股怪味儿?”她把面饼端过来说道,“你是失敬了,这庙里一直没有老鼠蚊虫滋扰你,知道原因了吧?”
“谢谢狐仙姐姐!”我站起来礼貌地对她深鞠一躬。看来那些凭空冒出来的粗瓷,粗陶的家什都是她拿来的。
“就叫我黎嫂吧。”她又端上来一碟盐拌芹菜叶末儿、一碟凉拌瓜条和一碗玉米粥说,“黎嫂,听着像是《离骚》,好,好!‘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我拿起饼说,“一起吃。”
“你先吃着。”她看见我吃她做的饭,很开心,笑吟吟地拿起茶壶又转身去沏茶,我还是忍不住看她屁股那里。管她是不是狐仙呢!至少她看起来是无害的,有个热心勤快,也许还解风情的异性交往也不错。
她总算安稳坐下吃饭了,我看着她的脸,只有眼角几丝浅浅的皱纹,没有一点狐媚妖气,和《聊斋》里的描写不同。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咽下一口饼说:“聊斋里面写的鬼狐故事大部分都是真的。只是里面没写三十八岁的狐嫂,对吧?哈哈哈哈……哦对了,卷十六里有一篇《丑狐》......”
“去,别胡说,你和我没那么不堪!咳,咳,”我有点尴尬说,“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一段……”
“狐间的事我来说,你说人间的事。”她打断我说,“一书生寄寓破庙,读书写文……”说到这她看我一眼,我俩会心地大笑。
“哈哈哈哈……”
她接着说:“每天早起发现,不仅昨夜凌乱的书案整理擦拭一新,而且还有一盘糕果陈列。书生虽然不敢吃,但还是十分感念绝色狐女的美意。一个半夜他偷睹芳容,结果从房梁下来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毛腿莽汉,不仅打扫房间,还在书案上的每件文具上都留下吻痕。呵呵呵呵,书生惊入沉疴,带病搬家。临走,房梁上传下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似乎有万分的不舍。”
“不愧为离骚,一大段故事被你几句话概括了。”
“我喜欢蒲松龄和他记叙的鬼狐,个性十足,但是我讨厌纪昀这个人。”
“是,史上的纪昀从来就没有与和珅作对过,铁齿铜牙是说他的学识很高,经史子集问不倒他。现实的他根本不像电视剧里编造的那样正直。”
“电视,土陶寨里只有村长等两三家里有,我没看过。纪昀奉旨主持编修《四库全书》,收录的都是对朝廷无害的书,其他都列为禁书予以销毁,还查办收藏禁书的人。这不就是一次全国规模的焚书坑儒吗?”
“嗯,所以他在编书过程中学乖了,哦,是吓明白了。一辈子基本上只写了《阅微草堂笔记》这种神鬼狐怪,对政治无关痛痒的书。他也害怕文字狱啊!”
“他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纵欲,经常白日宣淫,一天五次之多。编《四库全书》期间,有时不能回家,乾隆特别赏赐给他两个宫女伴宿,他得意地称之为‘奉旨纳妾’。他还喜欢喝大酒,吃肥肉,其实就是用食色来麻醉自己。说他才高八斗,不过是把古人的东西烂熟于心,自己没有多少创作。他的大学士还是死后追封的呢!”
“哟嚯?你读过不少书嘛!狐……呃,黎嫂。不过读古书已经没有大用了。”
“大用小用,都与我无关。帝力于我何有哉!我又不考女驸马,出将入相。倒是你,百无一用是书生,为什么躲到这里来避世?”
“呵呵,你说得不错,我也是寄寓破庙读书写文的书生,想在这个僻静的山野完成一系列长篇小说三部曲。”
“哦?我的相貌让你失望了吧?你也和纪晓岚写的那书生一样,不吃我的糕点,怕有毒?”
“我......我是借宿你地盘的房客。遇到如此善良勤快、风度优雅的老板娘,我感谢犹恐不及,还敢挑剔?我无欲无为,无财无怨,不怕谁害我,只是那糕点是穷乡僻壤里的稀罕物,肯定价值不菲,我是无功不受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