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冬天里的一把火 痛风，医嘱：禁酒。这就把人生一大乐趣给禁了，同时把诗给戒了，从此，豪情一落千丈。
很小的时候，我对这个无色液体是无好感的。父亲喝酒，我偷偷抿了一口，辣得眼泪水出来。我问父亲，酒有什么好喝的？父亲说，这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记得七八岁时，父亲下班回家，天已擦黑，外面北风呼啸，他吃饭前先要喝一杯，手脚才能活动开，才能端起饭碗扒饭。他是顶着寒风有时冒着雪花走十里路回家的。他的皮夹被偷了连同月票，坐公交的凭证没有了，只好走。再买一张六元钱，当时最低生活保障才八元钱，六元不是小数，父亲没有钱再买月票，他的工资要养全家。走在冬夜的路上，人冷得索索抖，到家靠了这一杯无色液体，僵硬的身体活络开了。我知道了酒的能量，辣，可暖身，可使人活泛。
买酒任务是我的。不买瓶装，喝不起，零拷，古时候叫沽酒。记得出门拐弯到横弄堂，再拐弯到直弄堂，又拐弯到横弄堂，再拐直弄堂，径直走，穿过露天菜场，街沿上有爿小酒店。排门板都上了，冷，天一黑就打烊，只留一条缝，推开吱吱响的门叫老板沽酒。老板拿过长柄竹勺，漏斗对准瓶口，一勺子倒入漏斗，漏斗灌进瓶子，半斤土烧，四毛五。乙曲要一元一毛，父亲嫌贵，喝土烧。
小酒店是街面人家自己开的，十多平米。靠门三尺柜台，台上有个玻璃架，罩着几碟小吃，猪头肉几片一碟，肚肺几片一碟，油氽果肉几粒一碟，靠墙一排酒瓮。对面墙边摆一张原木方桌，黑魆魆的包浆有年头了。两张条凳分两边。一张条凳上坐着一个老头，一盅酒，一碟花生。空气中氤氲着酒的酱香。门外的风刮过门板，从缝隙里吹进来，发出啸声。此时，我觉得小酒店暖和、温馨、安静、馋人，老头咪一口一声不响。看上去他寂寞，孤独，也悠闲。我想，我长大了也要来喝喝酒，像老头一样，体味体味一个人的喝热辣辣的滋味。以后，当我领教了酒的能量后，我才明白老头的所为。独酌笑饮一杯酒，醉看人生若梦间。换句话说，酒可使人身处孤独，内心热闹的忘我境界。
那年上山下乡，我落户在皖南山区一个山窝子里。刚到一个多月，正逢过年，不让回家，就在山里过。一间泥屋，又在隔了数米处搭了间草棚。泥屋住人，草棚当厨房。二十几个人，男男女女。泥屋隔成三间，男女分两头，中间就当吃年夜饭的厅堂。厅堂四周是灰褐的泥墙，地上是夯实的泥土，吊了三盏汽灯，一盏漏汽，像只蛋黄悬在半空中。厅堂里放着自建桌凳。台面是新锯的衫木板，台脚是整根园木锯断撑起，凳子一律木桩杵就。
桌上摆着洗脸铝盆，铅皮铁碗，唐磁杯具，全部用来盛菜。菜是老队员自行冒着风雪外出采购的。鸡肉、狗肉都是大块的，猪肉炒白菜，大蒜炒猪肝。红烧的猪肉，狗肉放点酱油、糖精，还有猪肠，猪肚，猪肺白切。酒是当地的米酒，白白的，喝多了也醉人，也有烧锅子。没人说话，举起各式盛器乒乓响，一片喧嚣，酒过三巡，有人嚎啕，叫燕玲的，雪鹃的女子带头哭，哇啦哇啦带出一大片。男人嘛，打闹喊叫，东倒西歪，称兄道弟。室外一地白雪，半只月亮黄澄澄挂在雪后的天空上，与屋内一只漏气的汽灯相互辉印。只有去厨房的路上踏出一条深深的、乌黑的脚印。再有男寝室的走廊顶头一摊黄黄的尿迹。那晚月色黄亮，天地静谧，听不见外界一点声响。十八岁那年以后学会喝酒，也喜欢上这无论无色有色的液体。认识酒是好东西，酒可使人笑，使人哭，使人想说，使人闷声，使人腾云驾雾，使人晕头转向，使人吐，使人一觉到天亮。
十八岁以后成年了，成年喝酒的机会多起来，喜酒要喝，会餐要喝，重逢要喝，团聚要喝。喝得风光，杯觥交错；喝得豪爽，一饮而尽；喝得暧昧，对眼有话；喝得无奈，装神弄鬼。
这些喝酒场面看上去都是热闹非凡，没人理解内心孤独无限。想起小酒店那个老头喝酒时仅剩北风啸声，独酌一声不响的状态，似乎是我一直想追寻的境界——身处孤独，内心热闹，好比燃烧着一把火。如此这般，诗便汩汩地流出来了。
审核编辑：闲言碎语 精华：冰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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