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他,只有十几岁,和同龄人嬉闹玩耍着去上学,他们迎着初升的太阳,青涩又朝气蓬勃。和往常一样经过锅炉房,锅炉房里的气息散发着一股沉船的味道,工作的两个伙伴像往常一样,一个添火,一个打水。他不知道那晃动的光线为何如此残破,只知道这锅炉房八成是要拆除了,陈年的光阴和周围的灿烂异样非常。
夜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人把两只刚出生的小猫往炉膛里送,他在梦中惊呼,那女人伸手捞起两只猫仔,回头看了他一眼。恍恍惚惚中他只觉得这人熟悉,此时他看清她的五官,这人竟是他的母亲。他出了一身冷汗,醒了。
锅炉房那一带果然拆除,建了造船厂。他再次出现这里的时候,十年过去了。这里完全变了样儿,以前的滩涂地休整一新,簇新的厂房整整齐齐,现代而高级。拔地而起的各项工程日夜不休,放眼望去,起重吊机竖立空中,大型力臂起起落落,一座座建筑,不停变形。眼前的一切让他不能确定自己曾经生长在此处。让他感怀的当然不是这些。
前段时间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是“相约”节目组,想证实他是不是节目组要找的应季。电话打了将近三个小时,他决定接受节目组的邀请,回来参加他们的“相约”。
这个地方变化太大了。他安排好日程,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土地,他熟悉的地标全不存在了,他像踏上陌生的旅途。锅炉房的记忆完好的保存,他少年的朋友浮现在他脑海。但他这次回来不是见他们,节目组找到他另有原因。载他过来的出租车不愿意等他,他只好付过钱让他先走。
这一带相对偏僻,虽然开发得力度很大,交通却不像繁华地段那么发达,最明显的便是没有什么出租车。他走向车站,打开手机软件,打算预约一辆出租车。节目组给他预定了一家酒店,离这里有很远一段距离。
当他钻进出租车,已是下半天了,他肚子有点饿,人也感到困乏。出租车司机开着广播,正是“相约”直播时间。节目组说上次接通应先生的电话,也许应先生明天这个时候就可以在广播里和广大听众见面了,更多后续有待明天揭晓。司机说:“真奇特啊,一个日记本引起一桩陈年旧事来,就是发生这个地方的,真难想象啊。先生您哪里人哪?”应季恍然地说:“我就是这里的人,却不知有这么回事,这是怎样一个陈年旧事,很感人吗?”
“您没听说过?我们这个节目,真别说,可真是司机们的好消遣,午后困乏,这样的节目可以调节我们的神经,给我们提神。这节目真不错咧,前些日子这期节目开始,缘起一本日记,一个租客说在他出租房里发现了一本日记,日记里提到一个叫做应季的人,这本日记里记录的事情对应季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他打电话到相约,问问看能不能帮忙找到失主。此消息一经播出,当天晚上便有人提供线索说那个应季该是他认识的,接下来相约通过这个线索,证实了那个应先生正是日记本里提到的应季,你说这个世界奇不奇妙,就是这么巧,说找就真找着了。”
应季到了酒店,负责接待他的人安排好他的饭食之后,告诉他今晚有重要事情约谈。胡乱吃过些饭,因为满脑子疑问,他提出想先看一看那本日记。负责人回答说:“今晚节目组约谈就是当面把日记本交到您手上。您先休息,赶了这么久的路,养足精神。到时,我来接您。”
晚上,应季来到相约节目组,见了节目组成员,叙谈过后,他说自己被这日记本困惑了好些时日,想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节目组的人说:“可以的,日记本您拿到酒店慢慢看,我们随时保持联络。我们给您的建议等您看完之后再作答复。”
应季拿到这本红皮软抄的日记本,翻开扉页,上面题写着:“给我的孩子,应季”,字迹是他该叫做父亲的人写的,然而他对字迹却不熟悉。
“孩子,应季,我的孩子,当你看到这本日记的时候,我大概就不在你身边了。”
第一页第一行字,就让应季产生不适应。父亲对他来说,是谁,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自从十来岁时父亲消失在他的世界,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包括记忆,都被尘封起来,这白纸黑字的父爱,也像尘封起来的记忆,隔了烟尘,让他感觉缥缈。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着,想看看究竟是什么阻隔了他和父亲。看到最后一句“如果要给这段故事起个名字,我想就叫《大约在冬季》吧”,他抹一把脸,冲到卫生间。
等冷静下来,应季拾起这本日记,从头仔仔细细再看一遍。这一晚,他折腾到深夜,把日记本丢掉又捡起,丢掉又捡起。
他不用努力回忆也能想起那个锅炉房,他最后一次打那里经过,那里散发着沉船的气息。他不知道这气息来自哪里,就是那天的光线让他觉出那里像极了一艘沉船。锅炉房的那两个人,他从没认真地看过,两人穿着朴素、行为寻常,丝毫引不起谁的注意。
当他从那晚的噩梦惊醒,第二天的阳光还没穿透第一缕晨曦,母亲就带着他远远离开了此处。他隐约听说,锅炉房爆炸,里面的两个人,遇难了。
这件爆炸案,到底是意外还是蓄谋,一直没有定论。报纸上沸沸扬扬地猜测了一阵子,也没个所以然。只是说,死者之一是锅炉房的女工,另一个人无法确定是谁,他不是这家工厂的工人,只知道是个男性,四十岁左右。当年听说这则消息的时候,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地方明明有两个人的,他的少年朋友们也都看见了……但他当年不过一个孩子,不会过度关注这么一个寻常人的事情,加上频繁搬家,他对这些疑团更不及细想。另有报道说,那个女工有个十六岁的儿子,叫做卫冬。那个卫冬的照片在报纸上刊登过。曾有认识应季的人说过,卫冬眉眼和他很像。他们说,要不是卫冬比应季大,不然还真以为他有一个走失的双胞兄弟呢。当然,他们都知道那只是一句玩笑。
那个叫父亲的人,离开应季的生命,到底是十年还是十五年?母亲一直告诉他是十五年。如果真如这本日记所说,父亲的离开就是他们搬离这里的那一年才对。可是矛盾的是对不上的那五年,对应季来说,也恰是父爱开始缺失的那一年,打那时起他确实再没见过父亲。
日记本上的父亲和记忆里父亲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应季想起来就觉得疑问重重。第二天早上,他拨通“相约”节目组的电话,说同意他们的安排,和找到日记本的租客见面,他要当面感谢那个人。
发现日记本的人显然不是应季想象的那个人。当初发现人看到这本日记,善意溢满心胸,深感找到日记的主人是有意义的好事,就找到“相约”节目组,希望能够借助节目组物归原主。失主找到了,他也就觉得事情圆满了。至于日记里记录的事件,他不明所以。应季接着又问节目组有没有卫冬的线索。卫冬这名字多次出现在日记,如果所猜不错,这个卫冬正是当年那个十六岁失去母亲的卫冬。节目组说:“有。他先你之前就来到这里,因为当年的爆炸事件,他有档案可查,更容易找。现在就差你这关。”应季这才明白,在节目组看来,自己这关最难。也确实,自己这关最难。
卫冬非常不爱说话,和人搭讪也会脸红。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不问他就沉默。最后,他拿出和应季手上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红皮软抄日记本,应季翻开扉页上的题字:“给我的孩子,卫冬”。而第一页第一行,这本上面写着:“孩子,卫冬,我的孩子,当你看到这本日记的时候,表示你已经长大了。”
“相约”这期节目结局的那一档,听众沸腾,热血澎湃,热线一直占线状态;给节目组公众号留言的广大听众表示这个冬天太温暖了,纷纷祝福卫冬和应季兄弟团聚。
在和卫冬相聚的时日,应季了解到卫冬的母亲当年为他吃了不少苦,为了一个爱字,她做单亲母亲许多年,直到十五年前无意被他们的父亲撞到。父亲那时才知道,这个和他相恋过的女人,当年被迫离开时已经怀有身孕,她不忍心打胎,忍辱生下卫冬。热恋之际,他曾说,如果有了孩子,就叫应冬,用来纪念他们的相识。所以,她给他们的孩子取名卫冬,随母姓。末了卫冬说:“当年我找过你,但你搬家了。”应季伸出胳膊,抱住这个牵挂他多年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