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五年冬至前一天傍晚,我在厨房忙碌着。
那个傍晚并不特别。夕阳已经西下,橘色余晖涂抹在窗外,大半个天空仿佛被点燃。我一边留意外面越加火红的色泽变化,一边漫不经心地忙碌着,那个傍晚很平常。
梨会不会也因了那漫天幻化的红云,恍惚了心神?
梨是我一群狐朋中某一位的妻,因为那段时间与友往来渐增,自然又忐忑地认识了梨。
梨俊俏。粉白肌肤,眉目顾盼生辉,巧笑倩兮。认识以前,猜测梨嫉妒心强,听说因为友的人际关系和好玩贪杯,时有惊世骇俗之举。诸如踹门、砸窗、掀桌子……当街狮吼,当众撒泼之类。
友也很烦恼:家有“泼妇”不敢过于造次,我家局长出马不死翘翘也得脱层皮。“局长”是小团伙赏给梨的雅号,梨自己可能并不知道。
认识梨后,心里不安,生怕梨又平添猜疑,坏了人家夫妻感情,淡了我们朋友友情。
先是小心翼翼接触,生怕冒昧了梨。聚会时主动邀梨,梨有时来,有时不来。来了言语不多,偶然一句,必惊四座;不来,则友的电话不断,直到友勃然大怒,不加标点不容分辩地呼爹叫娘脏话连篇痛斥几十分钟。
那时梨和友开了间录像厅,兼租影碟。附近有几个建筑工地,常有三两成群的工人光顾,生意还好。
友个性强,言词幽默搞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畅所欲言、为所欲为”是我们那时纠结在一起的主要理由。谁都不易,难得一堆臭气相投的男女大块吃肉,大杯喝酒,大声笑闹,真过瘾。
我们是二十年前课桌上打盹儿,老师眼皮下传纸条,今天翻脸明天抱堆儿的老相识,嬉笑怒骂、恣意纵情中,就忘了平日积攒的劳顿,烦躁和生活中种种不快,许多复杂情绪由此得到缓冲。
我们不约而同留恋着那样的纠结,散场前又约定下一回。
日子就在我们期待与实践狂放的过程中慢慢前行,渐渐地我与梨熟稔了,有时等不及下一回到来,就和老公跑去友的店里,和他们夫妻小聚。四个人围坐在录像厅隔壁的租碟间海阔天空。虽然房间很小,一半人要挤在他们的单人床上,但梨笑得妩媚,看的出她是快乐的。
面前的小桌子露着底漆,木头的纹理清晰可辨,一瓶酒,几碟菜,两对夫妻心无隔阂地胡言乱语。梨总是坐在最靠近柜台的地方,好方便她迅速为随时推门而入的顾客收租影碟。梨从不像友那样为开心一刻轻易关门打烊,她总是坐坐起起。也就是那些单独的小聚,我开始真正认识梨。
梨嘴笨,与她的美貌反差大。友伶牙俐齿的调侃常让梨难以应接,梨就吭吭吃吃结巴起来。但是梨实诚,有时实诚得让伶俐的友目瞪口呆。她从不在意数落友时有没有别人在场,也不在意语气是否平和、遣词用句是否婉转含蓄。四个人说着说着,梨就会蹦出令友汗颜的语句,友气急败坏时常甩给梨的话是:你TMD会不会说人话?不会说人话就别学人说话!或者愤愤然:你马上给我消失,能跑多快跑多快能跑多远跑多远,别让我看见你。
气急了,还会就手抓起烟盒一捏成团,对准梨的脸摔过去。梨有时能躲开,有时躲不开,如果刚好被命中,就捡起那个“武器”二次使用,摔扔回来:畜生……样子,狗……都比你强。
刚开始,我和老公很尴尬,抢着当和事佬。后来知道这种场面早已被他们习惯成自然,就大笑,起哄:梨,挠他,挠一把狗肉丝咱们下酒。
骂过打过,友端起半杯酒,往嘴里一送:再拿一瓶来,还没过瘾!
梨吊起的眼角马上平顺下来,起身取酒:还喝?破嘴都是尿水灌坏的,多说会话呗。
万丈气焰瞬间乌有。
梨让我倾倒。但还不止这些。
一次四人漫谈感情与婚姻,友笑说:就后悔娶了梨这个傻婆娘,让无拘无束的生活变得单调无味。梨突然接话:其实你不知道,那会儿约会我爸都会给我规定回家时间,不按时回家我爸会打我,都打过好几次。
咋没你听你说过?友吃惊得看着梨。
梨垂下眼睑:老被打,说出来不羞嘛?她说着就绯红了脸颊,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情。忽的又笑起来:那会儿傻,你送我回家以后,我就老想着要是能变成一只苍蝇就好了……梨眼睛里泛着光:那样就能飞到你家,扒在你家天花板上,你干啥我都知道,就好了!
变成一只苍蝇?这样的幻想。
朋友瞪圆了眼睛,然后笑得在椅子里颤颤巍巍:苍蝇……你变成个苍蝇?我TMD就变成苍蝇拍,拍死你!
梨没有生气,害羞地笑。
梨啊,这样的女子。
还是少女的梨爱去舞厅跳舞,和她要好的女友是友眼中不良女孩,觉得梨太老实,友就暗暗地注意梨,规劝梨断掉危险的友情。梨觉得友好。
梨爱上友,家里并不同意,梨执着。朋友斗殴拘留,梨就去送饭送汤。朋友偶感风寒,梨就嘘寒问暖。两个人好得蜜糖般,任电闪雷劈没有动摇。
友说梨苦,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八九岁才接到父母身边,缺爱的孩子。还是梨怀孕的时候,想吃时鲜的水蜜桃,可是他们买不起。友说:你等着,等我发财了买一车水蜜桃,让你坐在桃堆里吃。
梨又当真了:现在不想吃水蜜桃了,我要吃更好的。
更好的是什么?我问。
梨想了想:还没想好……嗯……就是比水蜜桃更贵的。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
梨是家庭的栋梁。关掉录像厅后俩人开了个理发用品商店,赔了点钱,又开小超市。其实友只算个帮衬,里里外外打点经营的人是梨。进货也是一个人骑着单车去,回来必是后捎盘一左一右两个大得吓人的货包,我试着推过,很费劲。难以想象她就那样轻松地驮回来。
梨忙得不可开交时,友多半提溜着一只茶杯,里面是浓酽的茶水,店里店外悠闲地转悠。其实梨与友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友懒,巧舌如簧。梨勤快,口拙嘴笨;友细微,敏感自尊。梨粗糙,反应迟钝,大大咧咧……总之不同处太多太明显。
比如友好整洁,东西要归类分放,桌椅要擦净摆齐,为了梨总也找不着钥匙或者拉乱抽屉里零碎物件,友飞沫四溅的骂过多次,梨却依然故我;朋友喜欢精细的衣饰美食,衣裤熨烫得平平整整凉挂起来,打的去吃有名的糖肉包。梨对此不以为然地撇嘴,而且穿二十五元一件的凉衫赴宴,大声向我炫耀自己的得意:好看吧,二十五块,地下城处理的。
真好看。我想即使一片麻袋布,只要俊俏的梨穿,就好看。
梨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简单的活着、勤恳的工作,只想攒够“一大笔钱”买房。一直居住在店铺的梨想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这是以后才知道的事情。
梨一直羡慕我们做客运,羡慕好一阵子后,开始设想和计划了一年左右,最后付诸行动。
二00五年夏天,梨如愿接车并庆贺。那时梨刚拿到驾照,友还在驾校学习。
我们四个人在饭店吃火锅,梨特别兴奋。
二00五年冬至前一天的傍晚,我在厨房忙碌着,交车回家的老公倚在厨房的推拉门上,说梨早晨打电话询问300公里以外一个叫同德的小县城和去那儿的车价,后来她和友一起载客离开。
那是梨和友的第一次长途客运。
老公说挺担心的,本想截下梨的客人:第一次长途,兴奋着呢,不扫兴才怪。
就这样,话题围绕梨扯开去,一直从厨房扯到饭桌。
电话响时,我们正在说小团伙的一次家庭聚会,梨没有到场。子夜时分友的手机若干次响过后,再响。其时,友正酒酣意浓妙语连珠,不得已接起电话。梨大概是勒令友即刻回家,败了兴的友对着电话发威:回家?别提回家我还不生气你昨天干的蠢事我想都不愿想你是猪脑子啊?啊?我提醒你几次了你说说TMD还好意思让我回家……没有标点没有梨插嘴的余地,几分钟后,我们都听到梨尖细的声音忍无可忍地喊过来:好了好了,我是猪,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