淝水之战就这么结束了。
　　也正是朱序的一声大喊：“秦军败了，秦军败了。”使正在军营的仆射张天锡，顿感到了生命的危险，立即混在乱兵中逃命，此时，也顾不得小儿子张大豫还在长安，就与朱序、徐元喜等，从淝水偷偷潜逃到了东晋，乞求东晋孝武帝和宰相谢安收留他。
　　司马曜孝武帝鉴于张天锡的祖上世代效忠晋室，守土有功，不仅同意了他的避难申请，而且，孝武帝还连下两诏：一诏进拜他为散骑常侍、左员外。诏曰：“昔孟明不替，终显厥功，岂以一眚而废才用！其以天锡为散骑常侍、左员外。”一诏恢复其西平公的爵位，俄拜金紫光禄大夫。诏曰：“故太尉、西平公张轨著德遐域，世袭前劳。强兵纵害，遂至失守。散骑常侍天锡拔迹登朝，先祀沦替，用增矜慨，可复天锡西平郡公爵。”
　　张天锡做梦也没想到，他们张氏九任前凉主子，代代遥尊东晋，到他最后一任，却是以这种狼狈象在逃亡中逃到了东晋，到了他们祖上代代向往的地方。冷静下来，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人的命运，仿佛有一把大手，紧紧地操控着。
　　那一刻，他突然相信了什么叫因果。
　　也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奉身魏阙，齿迹朝流，再袭银黄，祖德之延庆矣。”
　　如果祖上不积下厚厚的祖德，他一个亡国之君，东晋怎么可能善待他呢？
　　同样，在今天的人看来，什么叫命好不如运好？这就是。
　　在长安，他遇上了苻坚，在南京，他又遇上了孝武帝。
　　因着祖上世代尊晋的金色光环，一度时期，张天锡很受东晋朝廷的厚爱与优待。官民们也很尊敬他，不歧视，不排外。就如一个远离故乡的游子，在七十多年后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故乡一样。史书说“天锡少有文才，流誉远近。及归朝，甚被恩遇。”一个亡国之君，能得官员们的喜爱，全靠了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能吹能嗨，整天和官员们一起喝酒划拳、聊天泡妞。张天锡成了香饽饽，站稳脚跟后，还想方设法，把两个妃子从长安接到了江南。但是，儿子张大豫却不知下落，未能接上，成了张天锡一生的最大遗憾。自此，张天锡和两个妃子相依为命。可以想象，张天锡对两个妃子确实是用情至深。
　　然而，等到孝武帝之弟会稽王司马道子执政后，情况有了改变。司马道子自视名士，开始忌妒起张天锡的这张破嘴了，心想凉州那破地方风沙肆虐，不生什么稀罕物，也就只能出你张天锡这样只会耍嘴皮子的废物了。一次上朝时，司马道子故意问：“你们凉州可有什么稀罕物产啊？”张天锡能在乱世中混得风生水起，靠的就是张巧嘴，司马道子的话外音他一听就懂，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忌妒他的口才呢，憋不住又秀了把口才：“桑葚甜甘，鸱鸮革响，淳酪养性，人无妒心。”意思是，我们凉州“桑麻翳野”，所产的桑葚甜香可口，老鸹吃了声音都会变得动听；我们凉州“牛羊遍野”，所产的乳酪怡情养性，人人吃了就不会犯红眼病，不会嫉妒人啦。言下之意，吃不到桑葚和乳酪，你才会这么泛酸。表面上却又不卑不亢，让人挑不出刺。司马道子硬生生吃了个哑巴亏。
　　但司马道子又是个偏偏爱用小人、宠信的人。听到张天锡“人无妒心”时，不高兴了，认为这是张天锡故意拿凉州人的纯朴大度暗讽他是小人呢。司马道子刚想发火，被他的宠信挡住了，宠信借机帮司马道子出气说：“大王啊，张天锡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君，前秦的俘虏。晋室的一大片江山，就是被他弄丢的，还投降过前秦，是个朝秦暮楚之人，你和这样的人计较什么呢，以后别走得太近了。”意思是司马道子才是君子，张天锡才是小人。
　　司马道子的鼻脸被宠信给找了回来，这才火气渐消。从此，司马道子听了亲信宠臣之言，便率先开始排挤张天锡，冷落张天锡，等他大权在握后，更整天拿张天锡找乐子，不给张天锡好果子吃。而善于揣测风向的官员们也竞相效仿，“朝士以其国破身虏，多共毁之”。张天锡的家境，也就日渐贫寒，穷酸不济了。
　　到隆安中，会稽王的世子司马元显，对张天锡的歧视达到了鼎盛，做得尤其过分，还经常当面羞辱张天锡，故意给一些挑剔的事，找茬的事，让张天锡做，做不好，就数落他，戏弄他。最后以张天锡家里太穷，拜他为庐江太守，本官如故。张天锡立时由一个人人喜爱的归家的游子，变成了丧家之犬，虽然他的官职、爵位依然如故，但再也没有人厚爱他，重用他了，“形神昏丧，虽处列位，不复被齿遇。”
　　但是，张天锡这人的命真硬，运气真的很好。
　　正当官员们皆以为张天锡会在屈辱中走完人生谢幕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又改变了这种轨迹。原来，司马道子执政期间胡作非为，逐渐引起权臣、荆州刺史桓玄的不满，后者因而起兵诛杀司马道子父子，并逼迫晋安帝退位。桓玄是原丞相桓温之子，桓玄是个好面子的人，他篡位后，为了收拢人心，显示他的仁爱之德，慈善之心，爱臣之义，对朝中的老干部，都倍加关心厚爱，使他们老有所养，老有所为，连老迈昏聩的张天锡，也被拉出来充了门面，进拜他为护羌校尉、凉州刺史。
　　当然，张天锡虽然官复原职，但根本不可能到凉州就任，只是个干领俸禄、不做实事的闲散官员，并且难以得到桓玄的信任。正因如此，等到桓玄被东晋大将刘裕诛杀、晋安帝复位后，年老昏聩的张天锡就被罢职了。张天锡在东晋先后待了13年，396年，东晋孝武帝司马曜因酒后戏言，惹怒了宠妃，在睡梦中被宠妃杀死后，张天锡便携着阎姬和薛姬告老还乡，回到了张氏祖地平凉，实现了落叶归根的梦想。
　　义熙二年（406年），张天锡病重不起，自知时日不多，就把他的两个宠爱妃子叫到床前，对阎姬和薛姬说：“你们两人，我一生亡国天涯，都不弃不离，待汝甚厚，你们如何报答我呢？我死之后，怎么可以成为别人的妻子呢？”阎姬和薛姬立即起誓道：“尊若不讳，妾请效死于前，供洒扫于地下，誓无他志。”意思是生也做你妾，死也做你妾，决不违背誓言，你死时，定死于你前，你死后，仍然侍候左右，给你扫地洒水，贞心不二。
　　等张天锡疾笃，将要咽气时，阎姬和薛姬皆在张天锡面前自刎而死。
　　阎、薛二妃，以血腥的爱情填了张天锡死后的欲壑。
　　这一年，张天锡终年61岁。作为一名亡国之君，能够善终，这在历史上极不多见。1976年，在张天锡死亡1570年后，在平凉市泾川县玉都镇一个叫太阳墩的村子，出土了一批窖藏文物，其中，苻坚赐给张天锡的铜质印章“归义侯印”，重见天日。再次证明了张天锡落叶归根，曲折而又圆满的一生。
　　
　　（前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