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你】银花奶奶的黄昏

作者:篱下花子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5-19   阅读:

  
  我的身上在开花呢。银花奶奶站在自家屋檐下,自言自语。
  她没有看见在她院坝外,菜地边上割草的柳寒霜。柳寒霜是我65岁的母亲,儿女在外,一个人守着乡下的家,平常喂几只兔子,在黄昏的时候喜欢出去割草,尤其喜欢去银花奶奶家附近割。
  听见那句话,母亲站起来四处找了找,回应道,银花,你在说什么花,开在哪啊?
  开在我身上啊。
  我才不相信,花会开在人身上。
  不信,你来看。
  如今乡下能走能跑,还有一丝气的都去城里打工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孩子,平常村庄里看不见几个人。
  看见柳寒霜走近,银花奶奶也不害羞,一下撩起自己的衣服。
  她干瘪如蔫茄子的乳头上,一边覆盖着一个白色的小碟子。我母亲惊异地睁大眼睛。
  银花奶奶裂牙咬齿,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两个碟子。
  乳房从乳头开始,四周稀落地开着如花菜的花朵,花朵呈黄褐色,银花奶奶用食指轻轻一按,那些花朵里便浸浸地流出鸡油黄的水,仿佛乳房上埋伏着无数的泉眼。另外,还有些好像是油菜花的花骨朵,一簇一簇的,红褐色。
  银花奶奶说这些花骨朵过几天就会开了,开成白色,最后会变成黄褐色的菜花。
  母亲惊骇地站在那里,看见最后的一束夕阳,像一匹缎子从屋顶搭下,缀在银花奶奶的身上,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空气里不知什么时候迷漫着一股浓重的腥气,腥气里有阳光和菜花的味道。
  你不要用碟子盖?母亲叫道。
  不用的话,那些水会粘在衣服上,一撕一大块皮,更痛啊。
  你怎么不去医院看啊?
  看不住了,我的大腿,阴部也开满了这样的花,而且下面开始流红水了。我知道我的日子不远了。
  母亲和银花都沉默在黄昏的夕阳中。
  过了一会,银花奶奶说,我年轻的时候,为了找几个钱补贴生活,一直养兔子。后来养多了,兔子生了脚癣。我舍不得丢。听人说,把疤启了,用煤油浸了就会好。于是我把兔子夹在两腿之间,给它治病。如今,那些与兔子脚癣相似的花就从我腿部,阴部,一直往上长,现在都长到胸部了啊。
  母亲割兔草的刀,起先还抱在胳膊里,突然间掉在地上发出吭的一声。
  母亲在那一瞬间,看到了繁茂的死亡。
  吓坏的母亲迅速卖掉了所有的兔子,还给我打电话,永远不能喂兔子。
  卖掉兔子的母亲无所寄托,只好在黄昏的时候去陪银花奶奶。银花奶奶在村里年纪最大,无论老少都叫她银花奶奶,是名字,也是尊称。
  她在村里除了她儿子,没有其它亲人。
  银花奶奶是我们村最西的一户人家,她家过去就是临河的土坡。
  早晨太阳一出来就照着她家,直到最后一丝阳光收下去。
  老人喜欢在地里种植蔬菜,在地边上种草药,什么治咳嗽的,治头痛的,治蛇咬狗咬的。银花精心照顾,阳光又好,因此屋子周围草茂菜肥。
  母亲也因此喜欢到这里来割草,随便看夕阳聊天。
  银花奶奶家是全村看夕阳的最佳位置。
  她自己也为此感到骄傲幸福,她在厨房兼客厅堂屋的西侧,搭了大半人高的两架木梯,木梯上去,墙上开了两个门,在门处修了两间卧室,下面镂空。外一间是她和老伴向爷爷的,里间是她儿子向天的。两间卧室之间没有开门。
  两间卧室全用竹木搭成,银花奶奶那间还在外侧开了一扇一米见方的窗,专门用来看夕阳。
  她儿子向天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是个弱智,精神上也有毛病,成天眼睛绷直,傻乎乎笑,出了门就回不来,今年已有50岁左右。老伴也走一年有余。银花怕他走失,用一根布带子栓了他的手,系在门后的一棵老榆树上。傍晚时银花才牵着他,在屋前屋后溜溜。
  我们村所有的建筑都是立地而生,只有银花奶奶家那两间卧室不沾地气,浮在空气中。据说银花奶奶生于大户,年轻时候精致得很,爱美得很。她的房子与众不同的还有牲畜房,柴禾房,修在东厢,与卧室完成分开。我们村其它的住屋,卧室外侧就修牲畜房。晚上睡觉,人的呼噜和猪的呼噜竞相呼应。
  银花奶奶说,我最不喜欢自己的呼噜里参进猪的声音。
  一村的人都在背后骂她死讲究,投错了胎,但她依旧我行我素,按照自己的方式修房子,生活。
  那竹木楼一踩上去,就吱呀吱呀响,很有味道,在过去,许多的年轻媳妇大婆,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去,一边看夕阳,一边感受那木楼,木楼西脚,种有一株两三米高的栀子花。
  踩在镂空的木楼里,上看绚烂的夕阳,下赏一树洁白的栀子花,在夕阳中的人如金楼玉衣的皇后,那份美,那份骄傲,会醉倒多少人啊。我在母亲描述过去的木楼时,时常想起这个镜头。
  银花奶奶对于母亲的再一次到来,感到高兴。
  她赶紧摸索着抓过一个凳子让我母亲坐。
  也许老年人喜欢回忆,她们谈起了向爷爷。
  时间回到了一年以前,四月份,天气阴冷。银花奶奶家所有的门窗紧锁,向奶奶卧室里的灯,散发出橙黄色的光芒,是冷的。向爷爷仰面躺在床上,光着上身,两侧围着被盖。村里的神汉张在他心脏的地方画了个近似心脏的圆圈,然后沿着心脏的边缘口喷药水(其实是念了符咒的白开水),然后用手随着药水的痕迹,推,擦,吸,抓,点穴,发力。不一会,向爷爷胸口处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圈。
  神汉张瞬即开始手扶,缝线,然后重复开始的动作。
  神婆刘在一边跳神,请神。
  那个意念换心脏的手术,从下午一点做到下午六点。
  最后,向爷爷的胸部成了一片红晕。
  起来时,向爷爷觉得堵着的胸口一下子松了。
  而先前,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之前是压缩在一个容器里,现在仿佛放在一个空旷的草原,挂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上。那棵树有箩筐粗,三十几米高,叶子呈心脏形。阳光照在叶子上,每一朵叶子都成了一朵浪花,泛着玻璃的绿泽。
  从此,他再也没有喊道心口难受,一直到他死去。
  说到向爷爷的死,银花奶奶讲起了那天的情景。
  我们从医院回来,老头子就预感到自己不行了。
  首先老是进不了门,走到桌子边,两个人都被凳子绊倒了。
  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扶到床上睡下,下来煮饭。
  在我还没有把米锅烧开,弯下腰去取柴时,我看见你向爷爷穿着深蓝的长袍站在桌子边,我就说,饭还没好呢?你起来做啥?赶快去躺着。
  我一边烧柴,一边想,不对啊,他好多年没有穿过长衫了。我一拍大腿,叫道,不好,他是和我道别的。
  我急忙跑到卧室一看,他居然长长地睡在地上。
  我叫道,你怎么睡在地上啊?
  他细声说,我感到有个人提着我的裤腰带,我就被带起来了,那个人把我提起又放下,反反复复,把我折磨得没有一点力气了,他又把我踹到地下。我再也爬不上去了。
  那个人?
  我四处找,床上,床下,门后,柜子的角落,尿桶,我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人,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我母亲摇摇头。
  是死神。
  那天傍晚,老头子就走了。
  埋葬了老头子,我去问过神婆,神婆说,那死神几天前就藏在你家了,他藏在你家神龛下面,你怎么找得到呢?
  我怎么那么笨呢,那里都找了,确实没去神龛下找。
  你相信意念手术吗?
  我母亲点了点头。
  银花奶奶和我母亲都是文盲。
  你相信死神吗?
  我母亲真诚地点头。
  在她们心里,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是由一个神仙控制着,她们宁愿相信,死亡是因为死神的接引而去,而不是电视上神话里说的,是由两个鬼差拿了绳套来套走的。
  我们村还流传:死在野外无人管的人,由差鬼接引,安稳死在家里的,由神仙接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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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精华: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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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在毫无生机的村庄中,银花奶奶凄凉的身世,结局给人很大的震撼。开头部分一下子就抓住了我,老人那种超然世外,宛若神仙一样的泰然自若,能将一生的大苦大难都穿透。小说在叙述苦难中,关注着弱者,在弱者的死亡中,向社会发出呐喊。精华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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