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峰延伸出去的山梁继续前行,就到了这列山峰最偏远的一座山头。记得某次从外地回来,从车窗里望见过这处幽邃的山峦,狭窄的山梁上铺满松软的茅草和芦苇,纷乱的沟谷里长着茂密的刺蓬和树林,几乎阻绝了一切人事往来。悬坐在崖边,张开所有毛孔吸引着从每一条幽谷中吹来的山风。这风不似来自人间,它清冷、寂寥、忧伤而禅定,每一吹拂,似乎便越过了千年,让人不由得不想些“有即是无,无即是有”“铁门槛,土馒头”之类怪话。
这时脚下忽然传来人声,我俯身下看,竟然见到了观音山唯一的一处水源。就在我脚下的谷底,一条细细的溪流在沟中蜿蜒而行,路边见缝插针地辟出几块窄窄的水田,两个村姑笑语款款地端着洗衣盆从画外走来,沿着对面山脚的环山小道拐进一条岔道,我刚揉了一下眼,她们就消失在虚岚浮翠的密林中了。这不是狐狸精吗?我吃了一惊。过了一会,从山岙尽头的林梢缓缓升起一缕炊烟,我才在林中发现了一角枞树皮屋檐。
东峰离红尘最近,又是上山的必经之路,隐然有着主峰的派头。此处不但有寺观与信徒,有稳定而频繁的人事活动,我还在山顶上发现了两个直径三尺深近半人的坑道,似乎是传说中军阀混战时期的工事。但我打定主意避开人世,专寻人烟稀少的地方来安顿灵魂,并不留恋于人文与历史,因而便沿着马背似的山脊,朝中央的山头走去,那边山腰平缓处,一个牧童正揭蓝天为被,铺青山为褥,信口吹着曲式错乱的调子,那规整的横向构图,明快的色块区分,使我的心倏地化为一羽仙鹤,随风扶摇直上云霄。
这幅图景在我眼中简直美轮美奂,我深恨不能把自己换作了他,让他去那红尘扰攘中劳形伤神,有知有识地昏噩,世间一切喜愁哀乐、穷通荣辱尽付于他,而我便执了他的牛鞭来这广袤的天地间静静地小憩,但不要读哪怕最精辟最深刻的书,不要作不自量力的哲思冥想,只是伸一个天大地大的懒腰,唱两首东拉西扯的歌曲,然后脑子空空地遵循阴晴圆缺而作息与生灭,依照起伏的山势和犇走的风云而赋形,我觉得这样真可以御气而行,羽化飞升了。
在悄悄蔓延的尴尬中,终于等到牧童离去,我快速走到他原先的位置躺下,然而却完全体会不到那种悠闲和怡然了。那里跟我之前所处的东峰并无不同,依然是个坟头般的小山包,而角度互换之后再看东峰,竟也品出了一丝祥和宁定的气氛。原来我们看待自己,永远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啊,无法用第三者的视角来观察和品鉴自己,我们眼中所见的就只能是他人,我们的伤感不过是替古人担忧,我们的欢悦也不过是给他人道喜,因而牧童的超然和闲适又“干卿何事”?
于是我醒悟过来,我们每个人都无法看到自己的亮点,依此类推下去,别人看我也应同此理,之前为何就没想到既然我能看到牧童的道法自然,他看到我难道就不会产生见贤思齐之心?这么一来,久仰久仰,佩服佩服,大家就彼此了,世界便大同了,还有什么抛不开的沉重和不平?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荣宠与失落?从今以后,谁要是在街上见到一个站在烈日和灰尘中用一个小时的光阴来见证一张破报纸全程漂泊的蠢东西,匿笑着遥指是我,我绝不答应。
❷落霞洲拾梦
在那些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我常做的一件事,便是四处游荡,非但不招朋携友,还专拣荒山野地走。每次出门,都要走上半天乃至一整天,行程都起自观音山,终于三公里外的落霞洲。
那天当我身处观音山中峰向前延伸到离城最近的余脉,俯瞰大河两岸人事变幻,生息劳作,眼前骤然变得天宽地阔,不由得产生出一种兼具哲人与伟人的襟怀。我看见一片草坡和一条阡陌之外,大江滚滚而来,滔滔而去,流经远古初民,流经老树昏鸦,流经勾栏酒肆,流经绝塞烽烟,流经衙署大堂也流经苗王孤城,然后,流入它自己,或许,也流进了我的颅骨。
河岸多是连绵不绝的山峦被河流切割出来的陡崖,崖下经过河水千百年的冲刷和涨落,生成众多狭长的卵石滩,由于无法形成人类聚落,这些河滩大都干净整洁,是城区居民休闲小憩的绝佳去处。小时候曾来吊桥那头豆腐社下面的河中洗过澡,多半是日落西山,月上柳梢之时,洁净的河滩上到处是三五成群的短裤男、泳装女和光屁股小孩,大人们或躺或坐,睡觉,聊天,喝啤酒,小孩子们则套着游泳圈,在浅水处学狗刨。
有时我会呆到人群散尽,月迷津渡时独坐滩头遐想,此时此刻,天地间一片空明,右有文笔凌云,好似一只蘸着夜色奋笔疾书的毛笔,左有云落耸翠,如同一个可以随时倒头便睡的靠枕。以河为界,彼岸为水所环的参差十万人家,仿佛沙洲上一个缥缈迷离的梦。迷蒙的水汽抹平了城市过于张扬的棱角,过滤掉飞速发展的杂音,使它传达给我们的信息,仅余几声断断续续的砧声和袅袅婷婷的橹声。
在乾洲坝这边江面开阔之处,河滩更其平旷,紧靠山坡的边缘地带,河水长年冲刷积攒下来的一些瘠薄土地,被附近农民因势利导开垦成补丁般的菜地和农田。人类活动在这一带重新变得丰富起来,游泳的好整以暇,散步的悠闲自得,槌衣的互相撩水,洗菜的谈笑风生,挖沙的喊着号子,挑粪的唱着小曲,各自忙活或休整,显出一派忙碌又休闲,平和却热烈的融融气象。时有手扶拖拉机跑来抢镜,像只蚂蚱般一蹦一跳地开过沙滩,哐当哐当的巨响被河风稀释在辽阔的河滩上,瞬间变成了柔声细语。
看到这种景象,我心中不禁升起一团暖暖的火苗,仿佛回到了幼年阅读那些热火朝天的四化建设类杂志画报的无忧时期,当即决定下到山脚,参与到这般祥和而富于朝气的人间。圆锥形的山峰无路可走,我先是以手支地,用脚试探着往下摸爬,到了中途刹不住车,索性站直身子,一路脚不停步地小跑到底,从清凉的梵天净土,来到融融的人群当中。
去落霞洲有两条由我开辟的非常规路径,第一条便是沿河滩而去。河滩并非始终相连,有时会被隔断,面河而立的绝壁下面多有漩涡,人不能行,只能从山上绕道下来,再沿着河走。
城外五里公路边有座名叫云落屯的马鞍形丹霞山峰,地理特征非常突出。松江河在公路坎下拐了一个大弯,江湾内外隔出两个冲积坝子,外侧的叫卫星坝,内侧被河流环绕的琵琶形沙洲就是落霞洲。
落霞洲是一片以平方公里计的辽阔滩涂,它像一架沙发,背倚一丛丛抱枕般的喀斯特峰丛,“沙发”的靠背,那条远在十多公里外的瓦蓝色山脉,就是县城边上的最高峰飞灵山。“沙发”座垫里端离河远而靠山近的地方土地较多,都被附近村民做了自留地,每到夏季,一垄垄青菜绿得逼人,白菜亮得晃眼,细毛竹架子上挂满了鲜红的西红柿、深紫的茄子和小灯笼般的辣椒。
第一次来落霞洲,我见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见到我都非常惊讶,但也只互相张望,没有任何问候与攀谈。作为邻居,我直到此刻才知道,原来我们街上的原住民都是农民,除了我家之外,大多数人家都有自己的土地,他们常常神秘地消失在儿童忘性极大的眼中,来到落霞洲耕地种菜。
其中一个做过舞厅乐手浑名炸弹的青年,因常与我作音乐上的交流,此刻便充当起了导游,带着我在洲上东转转,西看看。我注意到在地里劳作的几乎都是老年人,就问炸弹,炸弹说:“这个年代哪个年轻人还会来种地?”正说着,一个摘茄子的妇女站起身来挺了挺腰,看见我们站在田埂上,就冲我们笑了笑,却不说话。我见她面目虽然黧黑,皮肤却还紧致,虽然不太看得出年龄,但总不能归到老年人里去,就疑惑地看了看炸弹,炸弹介绍说:“这是狗毛捋家的越南婆娘,来了有三年了。”我吃惊地问:“我们街还有越南媳妇?”炸弹笑了:“你成天关在家里,哪知道外面的事啊?就因为她是越南人,才吃得苦,愿意来干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