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同题】日长睡起无情思 应该是记忆里唯一的一次。从睡下去到睁开眼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从此我的世界被时间的刀子尖锐地切成两个界限分明的部分。
前一个部分我活泼好动，像只调皮的小猫，有事没事总是捣鼓点事情出来。
夏日的午后阳光炽热得难受。居住的街道上不时有阵阵热风顺着街道的方向由南向北蹿到我的眼前。我探探头总想溜出门，想到树荫下站一会儿。回头看看穿堂屋里躺在竹床上的爸爸，他还没有打鼾，头顶上的吊扇一刻不停地吱扭吱扭地摇着，中心的花纹变成一个个无尽旋转千载不变的漩涡，看得我眼花。总有只苍蝇飞来飞去，嘤嘤嗡嗡地，特别烦人。黑猫卧在方桌下面，头埋进胸膛，呼噜呼噜地专心睡它的大头觉。
我去拍那只烦人的苍蝇，苍蝇落在地上的时候，爸爸的鼾声此起彼伏。哈哈。挎个小篮，我一个步子就跳出屋子，往田野跑去。街上没有人，我一路跑过寂静的街道，一直跑到田间的土路上，风跟着我，感觉好爽。跑过稀落的几处住户，瞧着他们种下的蔬菜瓜果——黄瓜茄子西红柿，只看见辣椒真红。一路上难得碰上人，真好啊。这个世界简直美妙极了，只有风声和热烈的阳光，什么都是寂静的。有只猪卧在泥水坑里直哼哼，几只鸡在树荫下扑棱飞不起来的翅膀。到了一户人家屋后的场地，我的目的地便到了。这里生长着好几棵高大的皮树，树皮光光的，树的旁边堆着几个巨大的麦秸垛——这是几家人的公用麦场，这几棵树是休憩时天然的凉棚。
我甩掉鞋子，三两下便爬到树上。每棵树最低的树杈那里可以躺卧，但我不愿意躺在那里，就往高处攀爬。爬到适合的高度，不用晃动，也会随风晃动的树梢，我就坐在那里，看阳光从树缝里漏下来。看到眼睛有些发酸，心里想那几个家伙怎么还不来的时候，树下就真的热闹起来。她们来了！我老远看见她们，一个个甩着小辫子，胳膊上一律挎个筐子，叽叽喳喳地走到树下来了。
四五个人都上了树。我们的鞋子在树下面，东一个西一个，七零八落。在高高的树上，风吹得畅快极了。知了在树荫深处不停地叫，有几只直着嗓子叫个不住，我们几个说话全靠喊。看看人齐备了，我们扯开嗓子开始唱歌，唱所有学过的歌，着不着调全然不管，只管痛快。唱到口干舌燥，一个个住了嘴，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地蔫在那里。风在停歇的间歇吹过树叶，唱遍世间轻柔的歌声，真令人陶醉。
是时候了。我站在树梢看着场地前面那户人家的姑娘到井边打水，便意识到时间不早，午睡时间过去了。我们一个个从树上滑下来，大呼小叫地找各自的鞋子。穿好鞋子，便一齐涌到那家人家的井水旁，打水喝。招呼是要打好的，我们和她家姑娘相当地熟。我们叫她姑娘，因为她的确就是个姑娘，不是小孩。我们才是小孩，没有性别的小孩。午睡结束，我们几个四散开去，到自家田里去拔草。我是例外，因为家里地太少，便常到海霞田里去拔。海霞娘很乐意我去，因为这样会热闹很多，海霞会有很多话对我说，不至于干活时静悄悄的，显得那么寂寞。
只要没有雨落下来，那个时期的午睡，多半是在田野的树上听风，唱歌。这样的日子是不多的。事情常常发生在暑假，一个个响亮的大热天。
那一天，我从蚊帐里钻出来，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屋里光线昏暗，我往窗户那里看了一眼，难不成我睡了一个下午又一整夜，为什么天像是蒙蒙亮呢。我开了门，走到院子里。整个人一团糊涂。姥爷呢？姥爷不是该在院子里？我朝东天望了望，又朝西天望了望，西天似乎有太阳下山的痕迹。没有想象里睡得那样长。怪不得一切都是怪怪的。一个人醒来应该神清气爽才对，我倒像是摸不到北，一睁眼天就黑了的感觉不是那么美妙啊。
仿佛是从那个睡过最长的午睡开始，我的生活也悄然起着变化。家里不再需要我去拔草了，没有需要吃草的羊的存在，拔草便失去了意义。而且我已经长大了些，介于小孩和姑娘之间，初中生了，再去田野里爬树唱歌，也找不到同伴了。我便把午睡时间圈定在室内，像大人一样爬到床上睡午觉。只睡了这么一个长长的午睡，我便厌倦了。因为黄昏时候醒来的感觉非常不好，晨昏不辨，黑白颠倒。对我而言太长的午睡是不合适的。
于是再到午睡时间，我便携了席子，爬到平房上有树荫的地方躺下，看蓝天白云。此时黑猫放弃它呼噜呼噜地假寐，尾随我进入房顶。我的午睡从热热闹闹的蝉鸣回归到树叶簌簌的宁静。我那些和蝉一样高歌的玩伴，从此很难再相聚一处，因为各家有许多家务需要女孩子来打理。我之所以这样悠闲，是因为我家仅有一头猪需要饲养，而这个活不需要我掺和。我连盆猪食也难得端起来。勉强端起来，也会洒一路，从厨房一直洒到猪圈，剩下的也就不多了。这还不算，这一路打扫起来够妈妈头疼的。于是这个活我不干她倒还能省心些。
前后左右有几个邻居的小女孩知道我这个习惯之后，便时常趁着午睡时候来找我。她们躺在我的身边，不停地说话，我枕着手看着天，安静地听她们唧唧喳喳。后来终于听明白了些什么，便照她们说的在午睡时候陪她们玩一会儿。其实很简单。那时候没什么好娱乐的，除了电视。她们一个个电视迷，尤其迷恋电视剧。她们迷恋电视剧里女主角的打扮，衣服大概无从置办，发式倒是可以照葫芦画瓢，学一学。我并不是一个手巧的人，她们瞧的上我，我也就顺从地完成自己的粗劣作品。给她们编织发辫或者盘头发的时候，我说要是疼的话，就大喊让我停下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从小便是在妈妈粗暴的双手之下被迫编织起一根根发辫。这些美丽的发辫，经常疼得我呲牙咧嘴，可是不管我怎样闹腾，妈妈就是不肯让我剪短头发。妈妈的理论是女孩就该留长发，不然哪有女孩样儿？现在想想，真是白白浪费了妈妈的苦心，把我打扮得如此女孩，我还是女孩不起来。因为前车之鉴，当这些女孩把自己的头发交到我的手上，我就格外手下留情起来。
当她们顶着一头电视剧发辫回家的时候，绝大部分女孩会挨大人一顿数落。第二天她们还来找我，顶着头天的发式，乱糟糟地，像鸡窝。我就奇怪，美，真那么重要？尽管有无数个问号在脑中盘旋，一个暑假的午睡也就在与女孩们无休无止对美的追求的羁绊里过去了。后来那些母亲终于知道我是电视剧发式的始作俑者，便让自家女孩离我远一点，免得我这棵草毒害了她们这些花儿。毫无疑问，这些花儿和我童年时午睡时候的玩伴一样，勉强初中毕业，十七八岁时顺顺利利地嫁掉了。她们的世界从此与世隔绝。只有邻家的一朵花一直心甘情愿地接近我，原因是她妈妈愿意供她读书，后来她果然皆得所愿。
审核编辑：韵无声 精华：韵无声
送花(0)
收藏(0)
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