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蜩从午后的梦中醒来。但她并没有做多么真切的梦。窗外无风,一场暴雨仿佛正在远处酝酿。
宋神宗熙宁元年的夏天,一树鸣蝉叫得神宗心烦。他翻阅王安石的言事书,正看到兴头上,蝉声高叫,搅扰了他。自即位以来,他夜夜枕席难安。对着庞大的国库亏空,神宗对他死去的爹英宗直想骂娘,这接的是哪门子的烂摊子,皇帝佬真是这世界上最难的冤大头了。朝堂上百官的纷争,就如此际耳边的蝉声聒噪一样让他耳朵疼。还带着小儿气的赵顼一时兴起,冲到外面,捡了一根树枝像捅马蜂窝一样捅那株大柳树上的蝉。此时的皇宫内,烈日炎炎,绿柳成行,蝉鸣此起彼伏,他这样一时冲动当然是无济于事的。
但身为一个皇帝不好好睡午觉,在太监和宫女打盹的时候,来这么一出,会叫底下人觉得多少不识趣。但这个年轻的皇帝显然童心未泯,一心想干一番大事业,就先拿柳树上的蝉先来做做实验,反正午睡也是睡不着,胡思乱想固然不好,起来骚扰一下蝉也未尝不好。谁叫那些蝉叫得人耳朵疼。
神宗年轻气盛,确实想对祖宗之法下刀子。他也深为仁宗那朝实行一年多便夭折的新政感到痛心。假如你是神宗,面对国库亏空,官冗人杂,内忧外患,也会想动动刀子。所以在他即位的第二年,就来了一场王安石变法。关于这次变法,历史书里没少讲,正面的负面的都讲了不少,鉴于这是小说,就不做详细解说了,说多了难免有变成史话的嫌疑。作为小说,还是说说被他捅过的那一树蝉比较好。
神宗皇帝不好好睡午觉,看王安石的言事书看出了魔怔,决定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皇帝战鸣蝉。他的棍子,不,树枝(鉴于是临时起意,还是树枝好了)已经举起来了,并且因为伺候他的太监和宫女正在打盹(照现在的话是午休),他才得以成功走到柳树下,举起了随手捡到的树枝,捅飞了一树蝉,并成功捅掉了一只蝉。这里要说的便是这只被神宗临时起意得来的树枝捅下来的蝉。这只蝉好端端地躺在神宗眼皮子底下,既不飞也不动,长得倒是蝉模蝉样,玄鬓,薄翼,玉目。
这只蝉幸而是被宋神宗捅下来的,不是被当今某某昆虫学家的徒弟捅下来的,要是被某某学家的徒弟捅下来,这只蝉就要被拿到实验室先实验一番,等到实验到半死不活,没啥好研究的了,便用大头针固定住,装在玻璃匣子里,送到某某科技馆,供小学生参观,因为现在城里的小学生很难看到树上的蝉,全中国各大城市的柳树太少,据专家说柳树春天飞絮会引发大规模的哮喘,蝉也就因此变得很稀少。于是乎现在小学生失却了夏天捕蝉的乐趣,所以在背到“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时,怎么也觉不出来有任何美妙的意义。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被宋神宗捅下来的蝉是幸运的,成功地被宋神宗捅下来,成功地落在宋神宗的眼皮底下,没被纷至沓来的太监和宫女践踏成碎片。
话说宋神宗刚刚捡起这只幸运的蝉,纷纷乱乱的太监和宫女便都赶来了。太监和宫女慌慌张张的,生怕皇帝有任何闪失(其实是怕自己有任何闪失),纷纷上演关怀备至的感情戏。年轻的皇帝一本正经,看也不看他们,转身回到了殿内。于是他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哑巴一样尾随着皇帝进了殿。宋神宗捅下来的这只蝉,是只哑巴蝉。对,它不叫,是因为不会叫。它在黑暗里蛰伏许多年,终于到了阳光下,却发现自己是只哑巴蝉。这只蝉因此非常郁闷,郁闷到只管趴在树上,无所作为。它静静地趴在树上,直到神宗把它捅落到地上。所以,这只蝉整个夏天呆在宫殿里,都没被人发现。宋神宗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也做个哑巴蝉,一辈子无所作为。作为一只蝉,除了喝树汁,却不会放声高歌,这辈子简直白瞎了。虽然蝉叫起来很让人烦,但是惹人烦本身也是一种本事。
它卧在他的脚边,他正从午睡中醒来。“……午醉醒来愁未醒。”他填了一阕词,因为郁闷,因为生了一场小病,没有赶赴一场筵席。这也至于吗?至于。因为这个时候的张先已经五十多岁了。照当年的情况来看,任何一场小病都会衍生成一场大病,然后卧床不起,便挂掉了。然而这件事对张先来说,显然是杞人忧天了。卧在他脚边的小东西,听到了他的这阙词,也听到了他的郁闷。此时是不是春天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填的词,里面提到的是春天。实际的情况是回忆的发生,可能是春天,也可能是秋天,更有可能是夏天。那么我们假设词作的背景是夏天。也就是大约公元1041年(宋仁宗庆历元年)的夏天,张先时年五十二。当时,可以说是绿树浓荫夏日长,不然,哪来的午睡醒来呢?
郁闷的张先那年在嘉禾做个小判官,孤寂的时候有个小东西陪着他。这小东西为了躲避战乱,从西北边境跑到了张先的花园里。这一路何止千里迢迢,真不知它历经了怎样的波折才到了张先的脚下。小东西昼伏夜出,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指引,一路走走停停,从荒山到绿山,从丘陵穿越平原,从平原再到江南的秀州。如果小东西生活在今天,就可以从兰州坐上火车直达嘉兴,如果不怕转车麻烦,它完全可以坐高铁到上海,再转到嘉兴。当然,坐飞机就更快了。所以生在宋朝,它除了一步一步地从大西北跑到江南,别无他法。宋朝的马不会让它骑,遇上了人也会活捉了它,剥皮扒毛,如若不幸遇上了急于寻求偏方治病救人的亲朋好友,指不定会被追到天涯海角去。所以说,它一路跑,跑,跑到张先的花园里,实属机敏过人。如果说经历过这么多的小东西善解人意,应该没有反对的理由。
看了大半天了,心里存着一个疑问,这小东西算个啥呀。确实不算个啥,它只是一只喜欢旅行的小狐狸,为了寻一个安稳的去处,跋涉两千多公里,穿过大半个中国,来到北宋大词人张先的脚下。要是今天从西北边境穿过半个中国到江南,实在就简单多了。然而行程变得简单,不意味着诗意变浓了。在今天,小东西很难再跑到一个词人或者诗人的花园里去。一是诗人多数很穷,没有花园;二是就算跑到了也没用,诗人至少有两份职业,一份用来养家糊口,另一份用来写诗发癔症,所以诗人没时间睡午觉;三是诗人多数隐姓埋名,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是诗人。所以小东西旅行的背景不能选在现在,既然不能是现在,就坐不了高铁和飞机,那也没办法。小东西只能用腿来跑,跑,跑。
幸运的是小东西跑到了大词人张先的花园里,并且张先没有打算扒它的皮给大老婆做袄子,也没打算用它的毛给小老婆做领子。小东西便得以常伴张先左右,并且大小老婆们并不吃它的醋,虽然她们之间会时不时吃点小醋。它只是一只小狐狸嘛!身为小狐狸这一世,为追寻诗意不惜长途跋涉,又因为受了诗词的熏陶,满脑子的幻想,于是玉皇大帝金口一开,批准它下辈子做个高高在上的歌者。
老死在神宗宫殿里的哑巴蝉,也就是小东西的后世,这一世作为一个人,出生在张先的府上,做了他的女儿。她还小,躺在年轻的母亲身边,伸着懒腰。时间是夏天。她的未来正像正在生长的夏天,来日正长。
午睡醒来的鸣蜩,并没有做梦。心里却升起一种感觉,她梦到了爱。确确实实的爱。
2021年6月19日
说明:鸣蜩,中国农历月份之一,五月鸣蜩。
张先,生卒:990年-1078年。约公元1041年(宋仁宗庆历元年),创作《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张先78岁;传说张先八十娶十八小妾(时间应在神宗1070年),后生两男两女。题目来自张先《南歌子·蝉抱高高柳》,文中提到的词是张先的《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