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人姓杨。
　　2017年年底，区政府启动了南天商厦的征拆工作。我在一线组。
　　新来的领导名叫刘武，据说他在家里排行老五，大家亲切地称呼他为五哥，或者武哥。
　　召集百余名工作人员开动员会时，五哥说，南天商厦是南天集团破产后，资不抵债留下的尾巴，十多年前，它就因为经营不善，商家全都撤走了，被扔在这里没人管理。里面值钱的东西全被要债的拆了，包括电梯。装修什么的也破烂不堪，严重影响了本市的形象，新任市长拍板，坚决拆掉。
　　这是一次特殊的拆迁。它特殊在哪里呢？因为，原来的南天集团已经垮掉了，没人管了，但是，中小商户的投资仍在。这个群体，大约有二百四十多人。他们当年投资这儿，是因为想着背靠大树，能够有钱赚，哪成想全面套牢，一套就是十多年。他们当中，有许多还是从银行贷款来买的商铺，十多年当中，他们叫苦不迭，因财产的亏损，多次到政府上访，南天商厦成为了市里和当地政府的老大难问题。
　　当年南天集团破产时，根据还款优先原则，必须先还银行款，还优先股、再考虑非优质资产的偿还。这样一来，还来还去，所剩财产几乎等于零了。没有人，也没有钱来弥补小商户们的这个亏损。
　　我们这次拆迁，就是为的给他们弥补损失，放他们走。补偿的方案是，每户能有本金返还，还有比同期银行利息略高的返利。政府拿出钱来解决这个困绕群众多年的大问题，殊属不易。我们的工作时间为三个月。希望大家齐心合力，全力完成好党和政府交给我们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五哥讲完了，此处有掌声。
　　开始写这件事之前，我要把中小商户的经营模式给说一下：
　　首先，开发商向外宣布，我有铺面要向外卖，商业运作是以售代租的方式经营，即开发商将门面或商铺卖给准业主，然后准业主们将门面和商铺委托给开发商寻找租赁人，开发商、业主、承租人三方签订以售代租合同，委托给承租人经营，一般出租期为二十年以上。承租人保证，按合约每月或每年返租给业主，租金高于银行利率的三倍以上。业主在购买商铺时，必须一次性付款，购买资金可以自筹，也可以向银行贷款，以后以租养贷。
　　资金流动的过程为：
　　银行贷款——→业主——→开发商收购商铺款
　　承租人付租——→业主——→还银行贷款
　　表面上看，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但是，整个过程，业主到底买到了什么呢？商铺吗？否，商铺的经营权不在业主手中，在承租人那里，而且一签约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内，业主不能毁约要求承租人退租，那么就是说，这个过程里，无论承租人盈利还是亏损，商铺溢价还是减价，业主均没有权力处置这处不动产。他不能违约撤销租赁合同。他完全丧失了对商铺的自主权。
　　再从承租人付租还贷这件事来看，表面上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其中却蕴含着巨大风险，关键的关键，都系于承租人一身。承租人一旦经营不善，亏损了，不干了，还有没有接盘侠会进来？估计没有。事实也是这样。生意有赚有贴。他有赚钱，则会付给业主租金，如果是亏损的，没有钱支付，那么，资金链就会在这里中断。断了资金链，业主们购买商铺的本金收不回，但银行贷款是必须要还的。何况，如果贷款比重大于一个家庭能承受的范围，压力将是巨大的。
　　而一旦不还钱，那些贷款的银行必然会冻结商铺，让业主主动去寻求新的办法把款还上，还不上，银行就拍卖商铺，用于还贷。所以最后有可能，贴了本钱，贴了贷款，买主们可能连空气都没买到，只剩下竹篮打水，滴水难留。商铺购买人的命运如何，银行、开发商、承租人是不会关心的，他们只关心利润。因为，他们会说，整个过程是一个市场行为，每一个人都只对自己负责。
　　可以说，这个以售代租，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二百多户业主套牢了十多年，没有政府买单的话，他们可能会套一辈子。
　　但并不是每一个商户都把我们当成“解放军”。
　　他们仍然认为，他们的商业利润损失了没人理赔；
　　他们仍然在酝酿上访，仍然漫天要价，希望政府掏更多的钱；
　　他们仍然认为，政府收回这块地之后，可能有着更多的商业价值，有更大的利润；
　　无论我们怎样解释，他们都不肯信，推诿忸怩着不肯签约。
　　我们先是寻人。并不是每一个商户都能找得到。多年以来，这些商户看到这里没钱赚了，早已经各散五方，本市居住者有，外地人也有，还有出国的，还有已经见了马克思的，也有内心完全对这笔钱的损失默认了，去远方打工或做别的生意去了的，等等。
　　我们千方百计先把人寻着了，便开始做动员工作，告诉他们，政府是善意地帮助，而不是要剥夺他们的什么。他们开始并不肯信，纠集在一起，左抵制右抵制，不与我们见面。后来，经过耐心说服，有的人信了，慢慢有人签约。但仍然有人集结在一起，企图给政府更大压力，迫使政府部门屈服，掏更多的钱。我们侦知了他们集会的地方，冲乱他们的会议秩序，主动登台宣讲政府救济的措施。并且告诉他们，财政支付补偿款来之不易，大家一定要珍惜，否则，三个月时间一过，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我们也感到了很大的压力，也确实非常辛苦。因为，三个月时间非常之短，要寻人，要做动员工作，要签约，还要拆除。
　　而现在，仍然有人不肯见面，怎么办？
　　五哥乐观得很，他说，我就不信了，商户们上次投资糊涂了，这次政府出手帮他们，他们还会糊涂。大家要有信心，凡事就怕认真二字，我们认真做了，带着诚意开展工作，他们会感受到我们的诚意的。
　　大约二十多天的时候，我们组完成任务冲到了前面。五哥说，你们如果本月全部完成了，我给你们放一个月假，你们可以出去玩，工资奖金照发！
　　我开玩笑地说，五哥，你知道有首歌叫《五哥放羊》么？
　　他说知道。
　　我说，我一个月把这个事给了啦，你就放我的假，五哥你放了我老杨，你说话可得算数哦。
　　五哥爽快地答应了。
　　果然，一个月即将结束时，我们的任务提前完成了。五哥信守承诺，放了我一个月假，加付了一个月工资和奖金。
　　南天商厦在两个多月之后炸掉了，地基放着，暂时没有作任何用途。
　　其实，五哥的算盘打得很精，如果第三个月还在签约，他还得付工资。我们提前完成了，他还节约了一个月工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