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最好的季节。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乡下的孩子没什么可玩的，只是一入五月便可脱下笨重的毛衣毛裤，浑身轻快的孩子们即便只是在田野撒欢四处奔跑尖叫也足够开心尽兴。
　　但是外婆不会这么认为，每年年后她就开始节衣缩食，到四五月她已然愁眉不展，嘟嘟囔囔的说，哎，青黄不接的日子又到了。
　　一屋子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青黄不接，玩累了玩饿了只管找她讨要吃喝，外婆便窸窸窣窣的翻箱倒柜，将历年晒的干菜都翻出来了，白菜、萝卜、茄子、辣椒、冬瓜、苦瓜，一切蔬菜皆可晒干收藏，已备不备之需，当然还有年后剩余的小块腊肉干鸡熏鱼，唯米桶白米所剩无几，可是一屋子要吃饭的嘴巴那么多。
　　于是外婆翻翻捡捡找出晒干的红薯和着一小抓米加水熬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靠这种红薯粥充饥。我不爱吃红薯粥，在烟熏火燎的厨房缠着外婆：“我要吃糕糕，不要肥糕糕，要吃精糕糕。”外婆并不理睬我，她蹲下身子从一个黑沉沉的陶瓷瓮里将攒起来的鸡蛋一个一个掏出放入盛满糠壳的竹篮里，准备出去换几斤小米给我们熬粥吃。
　　我的童年大约就是这么些印象，无休止操劳的外婆，付出所有的精力替两个女儿带大三个孩子。
　　母亲在城里生活的也不轻松，八块钱工资，要寄五块钱回去，我外婆就着这五块养活我们三姊妹以及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舅舅和小姨，直到我们到了读书年纪母亲才将我们一一接回身边，自此，我母亲也如同我外婆一样开始无休止的操劳。她神经崩的紧紧的，每天都在急匆匆的催促我们，起床睡觉，读书，写作业，像是打了鸡血充满了战斗力，唯独令她安静下来的时候是下雨的时候。
　　每逢五月前后，南方总有一小段梅雨季节，我的母亲一听到雨声都会惆怅的立在窗前张望，我说“真讨厌，又下雨了。”
　　母亲便怅怅的说“是啊，要涨端午水了呢。”
　　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母亲不再是那个强势的神经质的母亲，她有点忧郁也带点诗意，怅怅的模样像是想起了某段陈年往事，我便确信她昔年的确是一个文艺女青年。
　　她那时总是对我们说“等我退休了，我要写一部长篇小说，像《红楼梦》那样的著作。”
　　我和姐姐背地里嘲笑她，彼时她还陷入无穷尽的工作与家务中，也把我和姐姐牢牢的捏在掌心之中，一到礼拜就催我们起床搞大扫除，把被子窗帘拆了让我们洗，我们痛恨这样的安排却又摆脱不了，可是不多会我们在狭小的卫生间里一起脱了鞋子嬉笑着踩着浸泡在洗衣粉里的被子床单，我们看着脚趾缝里冒出的泡泡，轻声说些少女的悄悄话，嘻嘻哈哈的在水盆里能玩一上午，母亲在外不耐烦的喊：好了没有，快点晾出去，晚上还睡不睡。
　　不多久，母亲将外婆接到家中来住，那时我们生活稍微宽裕，外婆再也不用在田间劳作，不用为柴米油盐担心，生活馈赠了她一个安逸的晚年，每逢黄昏，她都坐在阳台上的一把旧藤椅上，一字一字认真的诵读金刚经。
　　“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总是这样的起句，然后在胸前虔诚的画个十字，“所有众生之类……”，她独特的颤颤的乡音，带着无限的哀悯之心，垂下的衰老眼睑，鼻翼侧的青色胎记，仿佛也在这虔诚的诵经声中逐渐变浅变淡，我一直觉得，母亲给外婆最好的礼物是每一个静谧的黄昏，独属于她的诵经时刻，而我的母亲得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惆怅的雨季以宽慰她一生的辛劳。
　　后来我也做了母亲，如同我一样我的女儿也是由她的外婆一手带大，不同于我的是女儿比我机灵聪慧，讨人欢心，她是我们家第一个孙辈，受到长辈们的真心疼爱，但是我的母亲却还是更心疼我。
　　我买房之际，女儿刚出学校出去找工作，母亲怕我经济紧张没有钱给初次出远门的女儿，代替我偷偷给了女儿六千，我装修完房子她觉得女儿应该替我分担经济压力，我让她不要说，她却还是偷偷找到女儿，让她将工资交我还房贷，我怪她多事，她却觉得我对孩子过于溺爱软弱，辛辛苦苦将她养大，现在该是她出力的时候了，我抱怨说她还是个小孩子，自己养活自己就够可以了……她不做声，转身离去。其实我怕女儿背负压力，母亲却怕我背负压力。
　　女儿放假回家，当着外婆面腻在我怀里，我们亲密的说笑自拍，我是个对于亲情淡漠的人，女儿却格外粘人，我保留着女儿从小到大送我的小礼物，手编的中国结手绳，歪歪扭扭；零花钱买的小镜子；手工折纸；给我画的画；网上买的干花，小摆设，母亲在厨房看着我们，笑着对一旁的父亲说你看我们的二妹子，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像个孩子，这样看她和楚楚不像母女，倒像姐妹一样。
　　我装做没听见，悄悄的挪动了一下麻木的腿，默默承受着来自女儿这甜蜜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