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难写,因为人人都有的情怀,看别人时,总觉得自己那份独具味道。
母亲节,我是实实在在的不知道。我妈不理解这个。她很土气。我跟着她一式的土气。
不但土气,我还糊涂。我不记得她多大了。有人问起,我期期艾艾。有个老伯感叹:你这闺女是怎么当的啊。但我不觉羞惭。我不是故意要忘记的,我只是天生不注意这些东西。
有一年,我在妈妈家灶台边剥红薯吃,边漫不经心的说:过了年我就33了。妈妈大吃一惊,说,过了年你不才32吗?我知道糊涂油一下子又蒙了我心,笑着辩白:我说的是虚岁。妈妈说:我说的也是虚岁。
我记不住她多大,自己多大,但我记得女儿多大。牢牢的,一天不差,一秒不差。星期天早晨我跟她步行去车站,我们在法桐树下踢踢踏踏的走着,说着闲话。毛毛说:妈妈的缺点是好吵人。吵人在方言中是训人的意思。我扭头看了她一眼,说:以后我会使劲改正。
爱孩子,会有爱到心哆嗦的感觉。我想这感觉也不独我有。妈妈有3个孩子,她有3份哆嗦。
给女儿报舞蹈班的时候,我留神看每个报名点的老师,端详半天。眼神漂浮的不要,神气不泰然的不要,眉宇之间没有隐隐正气的不要。我的女儿太鲜嫩,在能帮她挑选的时候,我不厌其烦,不惜矫枉过正。
郑渊洁说母亲的作用是影响。我妈首先影响了我的小气。我是真小气,不是托辞和矫饰。和弟弟去吃饭,临走剩下的玉米羹都要打包带走,服务员很惊讶。我和妈妈一样,包了家里所有的剩饭,因为不舍得扔。衣服要反复穿,袜子碎了洞一定要缝。
妈妈没有羽绒服,没穿过。我三番五次动员她来买,三个冬天了,她不肯。她有许许多多理由:喂猪,喂鸡,喂狗,喂蚕。我安慰她说:是我写了一首诗歌换的奖金诶。她很新鲜,觉得替我白捡了便宜,但还是笑着摇头。
妈妈喂蚕的样子很好。一笸箩一笸箩的喂过去,沙沙的下雨声越来越浓,越来越密。我怕虫子,一开始不敢用手碰蚕。后来知道这些是和我一样懦弱无害的生物,就慢慢伸出手,让微凉的蚕体在我手心蠕动。
蚕从不声响。妈妈笑着说:要是害饿了,所有蚕一起叫起来,那得多大的声音啊。
我也悠然神往,不知群蚕喊饿的样子会有多有趣。
妈妈又说:蚕叫的名字不好。她想了想,又摇头,替它们恻然。
我见过蚕上蔟的时候,因为人们手忙脚乱给蚕安家,有的蚕吧嗒一声掉了,一不注意踩上了,蚕立即成泥,破碎的肚子里全是白白的丝状物。我看着碾成薄皮的蚕,觉得无尽的人世悲伤。
蚕在作茧自缚前,要彻底清空自己的身体。它们把尾部拖在方格簇外边,一动不动的控着,等最后一滴黑色粪球排除体内。最后它晶莹剔透,空得这边可以望见那边。几近神迹。
毛毛也喜欢蚕。她喊它们:蚕宝宝。
毛毛也怕虫子,从小胆小。唯独不怕蚕,蚕大了,也还宝宝宝宝的叫它们。
妈妈推着独轮车去桑园采桑,毛毛在前边跑,我跟在她们后边。漫天的杨花洒在堤上。
妈妈影响我的还有懦弱。妈妈是个能忍的人,什么样的苦都能吃。接触现代诗后我曾在书上看见一句话:人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什么都能忍受。这话让我激灵了一下。我想起了我的母亲,风吹着她花白的头发。想起我自己,一个走向我母亲影子的人。
我们的影子终将在某个地方重叠,几成一体,无法分辨。
还有我的女儿,以及女儿的后代。
这是无话可说的事,也不值得赞扬或者悲伤。女体,女心。要一一承纳这面临的一切,可见和不可见的。像万物生长,像秩序井然,大道无言。
毛毛像我,我像妈妈。但我并不全然像妈妈,我也希望毛毛不全然像我。她应该有比我快乐和明朗的人生。
没有羽绒服穿,这并不是悲哀的事。妈妈不介意,我也并不总是耿耿于怀。母亲节是洋品,也并不为我们喜欢。星期天我和毛毛坐着城乡小客车去了老家,妈妈还在桌子边包饺子。除了吃完的,给我捎回来,回来后我从塑料袋里往外夹,一共夹出来两大盘和一小盆。毛毛爱吃饺子,我又懒包。妈妈想给她预备下整整一个星期的早餐。
不但母亲节是多余,她的生日我也不介意。基本没给她过。表哥经常在大年初五给大姑过生日,大姑扎煞着一双粗糙的老树皮手,站在偌大的豪华蛋糕前手足无措的样子,让我印象深刻。
但今年正月十八,我倒是给妈妈买了一个蛋糕。一步跨进蛋糕店,我问:有最便宜的生日蛋糕吗?店员说:有啊,28。我问优惠吗?她说优惠,算你20好了。
我提着蛋糕店最小的一个蛋糕,坐城乡小客车来到妈妈家。她心疼的问:“这得十好几块吧?”我如实相告,20,她倒吸一口气。
我买了东西说给毛毛吃,拆开后送她跟前,她怎么也不吃。我把东西留下,下次去,她还好端端找出来。有的拆包装了,她再拿出来的时候,已经变质了,她就抱歉的笑,觉得愧对我们。
我没有多少话跟妈妈说。每次回家,我们说一些家常话后,会有长时间的缄默。我就躺在西屋的床上默默想心事,由得她带着毛毛院里院外玩。
我听听她们的声音,觉得人世有托。
妈妈不问。有时我也奇怪。这是母女间的隐瞒的默契吧?
有一次我在床上流泪,几乎一天。毛毛被她支使过来问,我蒙着头说睡了。她去杂物间拿粉条,经过我门口,偷偷探头往里看,又不声不响的走掉。我装不知道。
妈妈每次接过我的钱,都有一种难堪的愧疚,仿佛觉得对不起我。她不停的说:“拖累我闺女了啊。”
她深深的自卑了。我是个残忍的女儿,想不出更好的方式。
她尴尬的一再说:把我闺女抠坏了啊。
我对女儿经济上比较纵容,想要什么给什么。还有什么是我能再多拿得出来的?
眼下又是春天了,妈妈栽的花在打苞,菜在拔节。我和父亲还有毛毛去东岭上拉土垫起来的小菜园,已经很繁茂了。我看着那些油菜水萝卜,黄瓜苗和茄子苗,迎春和木槿,黑鸡和黄狗,觉得心中踏实。
毛毛踩着菜埂拔出来一个水萝卜,扬着手问我:你看大不大?
我回答: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