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凉州,我喜欢凉州。
我喜欢凉州牛犍子肉一样劲道的今天,也喜欢凉州长河落日般沧桑的历史。
在凉州历史中,我犹喜欢“五凉”这段历史。
因为那时的凉州,如瞌睡鬼遇上了枕头,撞上了鸿运。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为灿烂,也最为混乱的时代,而凉州,相对远离战乱中心,显得“天下独安”。西晋政权解体,中原纷乱,凉州人幸运地遇到了一位好官,西晋的封疆大吏:张轨。自此,前凉成了自西汉窦融之后,两百多年不遇的“盛世”。
在历史长河里,来凉州当刺史者很多,但能史却很少,以至好多的凉州刺史,没给凉州人做成点什么,就成了匆匆过客,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之中,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张轨是个例外。他是向皇帝毛遂自荐来凉州的,用凉州人的话说,就是靠自己敢于冒险的劲儿,才撞了好运。凉州民间便延伸出了撞干爹、撞干妈、撞姓乃至“撞运”的习俗。凡欲谋之人事,都要撞一撞运气。
撞,就有成功的希望,不撞,则永无成事的可能。
撞而不遇,或遇而不成,心也就安了,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我喜欢“五凉”,更因为这段历史里,凉州人文化性格变化的基因更加清晰。自古以来,凉州盛行尚武之风。烈士武臣,多出凉州。尚武的血性,阳刚忠勇,父死子战,义无反顾。这即是凉州人的自豪和骄傲,也是凉州人的无奈和尴尬。一方水土,若人的文化性格只刚不柔,只武不文,永远被历史定格于罡风煞气之中,阳刚太过而阴柔不及,对一个地方,一个人,都并不是什么幸事。
凉州人,一直感恩着历史的馈赠,但也一直在追求着文化血性的变化。凡智者,都是在历史和别人的夸赞中,知道自己缺陷的。凉州人不傻,知道罡风煞气太过的背后,是儒雅之气不足。就如外地人夸“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之风,说得出口的是“豪放”,说不出口的是“粗野”。中国人含蓄,说人短处的时候,最好是夸他的长处。所以,凉州人一直骑着凉州大马,驰骋在横行天下的大道上,寻找着由武向儒的道路,寻求着文化基因的突变。
文化基因的突变,需要一个机缘的凑巧,一个时代的来临,一个环境的滋养,更需要一个临界而生的阵痛。没有经历分娩阵痛的生命,文化性格的基因是难以突变的,更别说重塑性格。巧的是,西晋末年的凉州人,真就幸运地迎来了这样一个机缘。迎来了一位没资本“衣冠南渡”,手持尚方宝剑而来的高级避难者:张轨。张轨和他的子孙们又都比较争气,避难凉州期间,用儒学的笔法,把凉州写成了一本长达76年的大书:“前凉”。这本书内容厚重,儒雅醇和,如山药米拌面,既滋养了凉州城,亦滋养了凉州人。后来的汉人(李氏),河西鲜卑人(秃发氏),张掖卢水胡人(沮渠氏),及外来的氐人(吕氏)等,也都羡慕忌妒恨,总想分一块蛋糕,抢一块地皮,弄一个王者当当,但笔法稍笨,不及张轨,又吃力地续写了后凉、南凉、西凉、北凉四本,构成了一部比较完整,可以独立成卷的多民族“作家”联手创作的“五凉大书”。
这本书的核心精神,就是向往中原的爱国情怀。
武臣阳刚忠勇,父死子战;文臣弘尽忠规,勤王使晋。
一部五凉史,短短一百多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如凉州大马打了一个响鼻,但对一个人,却是沧海桑田。五凉,也就成了河西各民族不断分裂,又不断融合的冲撞期、磨合期;凉州人文化性格由武向儒突变的阵痛期、塑形期。而五胡十六国时期,无数五胡英雄轮番登场,建立的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政权中,在中原大地上,竟然无一个汉族政权引领汉家文化的正脉,独有的两个汉族政权,前凉(张氏)和西凉(李氏),无独有偶,全在凉州。
这就是凉州的幸运,更是“五凉”这个词能从五胡十六国中独立出来,单独说道的资本。否则,凉州若没这两个汉家小朝廷,硬说“五凉文化”,便有种无源之水、强赋新辞的感觉了。凉州,便成了五胡十六国时期,中原汉人威风扫地、河西汉人独领风骚,保存儒家文化的风水宝地。给凉州人文化性格的求变,创造了温床。这样的温床上,凉州的罡风杀气,有时虽然表现得还很强劲,但总体越来越来淡。最终,一些军功豪族成功转型,成了凉州儒家文化大族。
武气腾腾的凉州,终于有了一个新词:“凉土多仕”。
从汉武帝命名“耀武扬威”的武威,到这一个词的出现,凉州人文化性格的嬗变,整整经历了四百多年风霜雨雪的磨砺!五凉,从此成了凉州人文化血性,或者文化基因,由尚武向尚文突变成功的标志。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五凉大书”中,不仅凉州土著人在追求着血性的变化,其时生活在河西的鲜卑人,沮渠人,吐谷浑人,羌人,也在不断向汉民族学习着农耕文化。其中,最精彩的章节,还是前凉。他以中原儒学为立国根基,以儒学的智慧谋政治,谋军事,谋农桑,谋文教,谋安宁,又以凉州化了的儒学成果,影响了河西,反哺了中原。前凉政权效法窦融,西凉、北凉又效法张轨,以文武兼备之手,东接中原儒学,传承中不停地往西扩散,以至西域的高昌人都学会了汉人的习俗。以儒佛兼融之道,纳乐舞于凉声,西迎西域佛学,笑纳中又不停地往东传递,使中原大地升起了冉冉佛光。
从此,凉州不仅有横行天下的大马,遵行着“天行健”的阳刚之德,还有耕耘大地的儒牛,奉行着“地势坤”的阴柔之德,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尚武,是凉州之魂,凉州之根;尚儒,是凉州之神,凉州之气。崇文而不忘本,成就了古凉州人的精气神。凉州人终于有了阴阳和合、刚柔相济、文武兼备的文化气质与血性。不仅自己坚强地度过了阵痛期,实现了由武向儒的华丽转身,而且为中原大地保存并传承了儒家文化的根脉。在中国文化史上骄傲地树起了“五凉文化”这面独树一帜、独领风骚的大旗,在北中国的西天边独放异彩,高高飘扬。成了中西文化传承交汇的融炉,古丝绸之路上一颗璀璨而耀眼的明珠。
至此,我们再也不能说,凉州人只会打打杀杀、粗口擂人了。
但是,当随笔写到第100章时,西北师大传媒学院院长、著名文化学者徐兆寿教授的五分钟短视频《话说五凉》又讲得风生水起,惊艳了凉州一树梨花,落英缤纷,一片叫好。这段历史文化已经被炒火,大家都已经很熟悉了,再去跟着重复,热剩饭,还有什么意思。
那一刻,我有了把所有电子稿一键扔进垃圾箱的冲动。
当然只是冲动,毕竟在动笔之前,就有自己的定位。史家以“严谨”的目光关注着五凉历史的脉络,文家以“高雅”的格调关注着五凉文化的影响,我关注什么?我关注人文历史,人文故事,在历史脉络中寻找凉州人文化性格变化的基因,寻找人的活法。大家致力弘扬凉州历史文化,我在琢磨天下人对凉州历史文化是否嚼得动,感兴趣。因为这这决定着本系列文章的成功和失败。
自“五凉文化”这个学术概念诞生三十多年来,学者、史家的研究成果已很丰富。80年前陈寅恪先生提出“河西文化”一词,40年前曹道衡先生梳理出“五凉文学”脉络,30年前赵以武先生正式提出“五凉文化”一词(《五凉文化述论》),到赵向群著、贾小军修订的《五凉史》的出版,到李元辉的系列话说,徐教授的短视频开播,五凉历史文化的研究成果已让人高山仰之。
至此,五凉文化的研究与传播,已经不缺阳春白雪。
但文化需要阳春白雪,也需要下里巴人。阳春白雪能上得“大雅之堂”,下里巴人却能下得庭堂。下里巴人坐在“大雅之堂”上,听阳春白雪,不免过于枯燥。再被史家们引入之乎者也的圈子,普通人的头也就慢慢大了。这说明,五凉文化的宣传普及还有尴尬的地方,在“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间,还缺少一点东西。如何将学术的“严谨”与“高雅”,转化为文化的“通俗”与“有趣”,让普通人也去喜欢读,喜欢听,是一个更需直面的庞大群体和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