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讲述我父亲的故事之前,请容我介绍下我的家庭情况。
我的父亲叫攀云华。大哥叫攀桐,大概是希望大哥精神有桐花的清丽之美。二哥叫攀树,三哥叫攀枝,四哥叫攀雨,我叫攀麦。父亲或许希望自己和四儿子能够像天上的云雨呵护我们几个像树一样的孩子。或许,仅仅是无意识的偶得。我问父亲,如果你再有几个孩子,是否有取名叫豇豆,茄子的想法?
父亲笑笑,是有。
那你为什么给我们取这样的名字呢?我好奇。
你吃饱了饭,找不着事干?冒什么酸。父亲骂道。
从此我再也没有问过。
93年的9月,阳光陈旧,留在记忆里的日光是黑白照片上的那种反光,反光里有着父亲模糊的影子。
那天父亲在拉西镇,腰带上系着卖猪的600元钱,准备到学校给我四哥交书学费。他从正街走到新街,刚转过铁匠铺,就被一串串卖蛇药,膏药,猪药的地铺吸引了,眼睛再也离不开,最后黏在一个卖猪药的摊前。卖猪药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挽着衣袖,说得口若悬河,全是科学术语,科学原理,全面论证猪可以在三个月内长到500斤。交一块钱,就可以领到这种神药,父亲混在托儿和一群老实的农民中,脑子里想象着那种生长,心里无比兴奋。不知怎么的,他兴奋到最后居然把裤腰带上吊着的600元钱全买了猪药。
回到家,还在兴奋。他扬着那条暗红色的裤腰带,跟母亲谈起今天的收获,以为自己发现了无人知晓的宝,声音细弱,眼睛发光。全然看不见母亲的不相信,四哥哭丧的脸,那一天,可是四哥班上最后缴费的期限。班主任说了,带不来钱,人就不要来了。
第二天,父亲强行要求母亲给猪喂他买的那种黑色的细粉末,母亲嗅了嗅,打了个喷气,说道,怎么像电池里那个黑粉啊,恐怕不能喂猪吧?父亲吼道,你脑子怎么那么迂腐,像你这样的,就是天掉馅饼你也捡不了。母亲拗不过父亲,把催肥的猪药给猪吃了。结果猪拉了一个星期的肚子,把毛都拉竖了,不吃任何东西。
父亲还说,好东西总是不适应的,等它恢复了,继续喂。
那头猪后来差点死去,睡在烂泥里,无力地喘气。父亲才承认自己受骗了,他趴在猪栏上像孩子般嗷嗷大哭,为那头猪,为不愿再去学校的四哥,为自己裤腰带上失去的沉甸甸的钱。那条暗红的裤腰带在他两手里打了无数的结,像树疙瘩,解也解不开,母亲劝四哥,算了,不读书照样活,难道你要把你父亲逼上绳索。四哥泪津津的,没有说话。
那猪药一直压在猪圈房里那片裂开的墙里,像嘲笑别人露出的舌头。
灰尘和蛛网渐渐盖住了那有字的纸包。
那年的夏天,母亲和六妹到河边割草,六妹不小心滑到了河里,母亲急了,跳下河去拉,结果双双淹死在河里。
父亲抱抱母亲,抱抱六妹,眼泪像屋檐上的水飞快的流,却无声无息,他的脸很快就成了春天泡涨的土。
大哥靠在厨房门前,傻子一样。二哥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三哥坐在厨房外侧的磨盘上,我和四哥坐在大门,全都窸窸窣窣的哭。
木板房在哭声里如同沐浴在寒雨中,簌簌的抖着。
父亲取来一片门板一个簸箕,门板上晾着母亲,簸箕里晾着六妹。在白布遮盖下的母亲和妹妹,仅仅是一些波浪形的微微托起,一个大破浪,一个小波浪,我们都不相信里面是我们的亲人。
第一次面对死亡原来是这样的宁静。
父亲从悲哀中醒来,迅速给我们每个活着的孩子安排了任务。
父亲自己亲自为她们梳洗,然后穿衣服。
大棺材是大哥从棺材店赊的,装妹妹的是母亲的大衣箱。没有黑油漆,父亲用黑墨水仔细地染了一遍。
上山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两个棺材一前一后,磕绊着,缓慢前进,仿佛是活着的母亲后面跟着妹妹行走的背影。棺材上的黑墨水如一朵朵重叠的乌云,似乎要掉出水来,散发着类同血腥和着油漆的味道。那味道幽深而凄凉,如同夜的笼罩。每个人都仿佛坠入了暗长的夜,全都陷入了深深的悲伤里。
父亲不知道从那个角落里找出一个唢呐,鼓着腮帮子,硬着喉结,一路吹送。声音如同忧伤的二胡,传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我们只觉有白色如网的冻霜一下子就布满了草丛和树林。
母亲和六妹的意外死去,父亲却因此意外地成为三基角村黑白喜事的主持。父亲的话很少,但是真要放开声音喊起来,脆亮,激越,蛊惑。常常使悲的更悲,喜的更喜。况且不知道父亲从那里学会的唢呐,更是染人。后来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在白事上吹的是《凡人歌》,在喜事上吹的是《大花轿》,吹到中途,常常变成自我发挥,因为带着父亲本人酸辛的苍凉,便自有了它的韵味。
不久以后,村里死了一位在外打工的年轻女子。是父亲去做的梳洗穿的寿衣。据村里人说,僵硬的死人,在父亲温柔的使唤里,软了,很顺从地就穿好了衣服,死人在父亲的安慰下像出嫁的新娘般美丽,温顺。
事后,有许多好事的人就向父亲打听:据说,人活着的时候,什么地方最脏就会最先烂掉。那女人是在外面卖色的,她们问:那屁真是最先烂掉的吗?烂成了什么样子?
父亲说,你们就不怕自己的嘴烂掉,心烂掉?
父亲一直缄默不言。保持对死者的尊重。
那件事为父亲赢得了永远的尊重和信誉。
母亲在世时,我们觉得每一件事,每一样生活都是熨帖的,平和的,母亲走后,一家人像是失去了某个重要的器官,空落的发慌。
没事的时候,父亲就吹他的唢呐,唢呐本来是集体演奏的乐器,独自吹着,有一种落单的感觉,听着,感觉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往泥土里沦陷着。
我望着父亲陶醉的样子,偷偷对四哥说,我真想学吹唢呐。
晦气,去学那做啥?
我想母亲了……我说,母亲走后,做饭就轮到我和四哥完成。这种合作使我们有某种同谋的亲切。
母亲曾说过,我死后,就会变成山上的树,随时看着你们,直到你们长大。四哥说。
我往山上望去,果真感觉母亲就在树林里干活,我往浓密的树梢上望,果真感觉树梢里就藏着母亲慈和的目光。
是不是四哥的杜撰,根本就不重要。
在一旁听着的父亲,说,你们母亲去世之前,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水盆有一块田那么大,到处漂浮着斑斓的气泡,边角的地方,气泡厚的有几米高。我在水盆边,看着这些堆砌的气泡,正疑惑,突然听见水中间有你母亲哭泣的声音,冷,冷哦,怎么派我修这个?声音凄厉,似乎一出口就成了三尺冰练。我往里一看,中间是一个漩涡状盘旋的空洞,水在空洞的周围,就是进不了那绮丽的洞,泡沫越来越多,最后,我亲眼看见你母亲化作了一堆淡紫色的气泡。
母亲离去,是树,是气泡,无从知晓。
唢呐,树,气泡,多少冲淡了些一家人心里的阴霾。
冬天,乐山下了少见的雪。
细点的,草片状的,羽毛状的,骑着风,化着花粉,白梨花的花瓣,扯天扯地地飞扑。
草上,菜上,树梢上,房屋上,一切温柔的地方都铺上了温柔的纯白的雪。
因为冷,一家人手铐着手,簌簌的堆在厨房里。
父亲说,不能这样颓废下去,快过年了,收拾收拾去。
我们一家人,六口男人,搬了家里所有的竹凳到了芒溪河边。排成一排,使劲地用钢丝球搓洗竹凳的里里外外。那些黑色的,灰色的痕迹渐渐散去,露出了竹片的本色。我们没有想到,简单的处理就可以让凳子回到当初,欢喜得忘记了冷。
我用一部电影的视角读了这篇文字。
这是一部美丽,感人,让人深思的电影画面。父爱无边。。。。有笑有哭,有喜有乐。。。。如果可以,这篇文字是一部优秀的电影ta告诉当下的人,亲情大于人民币!